他想了想,道:“若暂不除杨国忠,可先杀安思顺。”
是日,安思顺正在家中逗弄孙儿,眼看金吾卫撞进门来,万分诧异。
“别再喝了,喝得还不够多?!”
“我一向不喜安思顺,你可知为何?”哥舒翰缓缓开口道:“他分明从小与安禄山关系不错,却要故意装作不和;他分明也拥兵自重,暗命河西诸部逼迫朝廷留他在任;他逼反阿布思,拉拢李光弼,真到了关键时刻,却不敢与安禄山共同举兵……”
周围旁人不停地安慰着,说养一养就好了,他懒得听,道:“上封奏表,请圣人另择良将吧。”
“知道。”
他老且病,儿孙众多,部将更是无数,他自己可以一死了之,却必须得给他羽翼之下的所有人一个妥善的交代。
“去将他拿下!”
王思礼想了想,应道:“找得回来。”
哥舒翰在沐桶中倚着,舒服地叹了口气之后揉了揉额头,拉过曹不遮的手,道:“去给我拿一囊酒来。”
“够了,你敢指斥乘舆?!”
哥舒翰无奈,只好吐露了他真正的顾虑,道:“你不了解圣人,这般做,你打压不了圣人,只会激怒他,后果不堪设想。”
安思顺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大笑不止。
安禄山得罪了太子李亨、又得了李林甫的授意,准备在圣人百年之后起兵阻止李亨登基,此事安思顺也是知晓的。而他的做法则故意与安禄山相反。
他没想到自己会被羁押,本以为危机已经解除了。
“安思顺!”杨国忠一摔手中的酒壶,叱道:“你果然是叛逆。”
“人之将死,我有何不敢?!安禄山叛乱不可怕,怕的是圣人的懦弱为世人看穿,从此皇威荡然无存,则社稷分崩离析……”
王思礼心想,倘若有薛白在长安,或许能在太子身边推一把,但圣人或正是提防于此,才不顾河北、河南形势,迫不及待便要押下薛白。
“别吵了,你出去……攻势怎样了?”他开口,感到舌头无力。
“是吗?”
于是,待病症才稍稍转好了一些,他便请颜真卿单独见面。
甚至不仅是胡将,只要是有可能威胁到天子地位之人,都会受到猜忌。毕竟早在天宝五载开始,那“妄称图谶”的罪名就一直没断过。
但笑了许久之后,他意识到,自己与那可恨的哥舒翰一样,其实也不算什么大忠臣。
如此种种,边镇大将常做之事罢了。哪有什么忠心不忠心、冤枉不冤枉?无非是有没有时机罢了。
安思顺不答,闷头饮酒吃肉。
但哥舒翰躺在那一动不动,像是没听到一般。
~~
长安。
可前两年,哥舒翰稍不注意,让李岫到了幕下,本以为李林甫之子与东宫无涉,等庆王成了太子,他才猛然发现薛白正是太子党魁,而李岫是薛白的人,颜真卿更是薛白的丈人,彼时陇右将领当中受李岫拉拢之人已数不胜数,除了王难得、李晟,还有王思礼、李光弼、荔非元礼等等。
“看在这顿酒肉的份上,告诉我,如今在灵武的朔方军之中,何人可以信任?”
他一向是与安思顺有私人恩怨的,此事暂且不提。
但他相信,哥舒翰、李隆基,乃至整个大唐,必要为他的死付出代价。
王思礼是朔方军将王虔威之子,从小就在朔方长大,关于安思顺与朔方军的动向便是他的故人递给他的消息,对此事知之甚详,道:“节帅若不除安思顺,恐为安思顺所害。”
……
他从小与安禄山关系亲密,但后来彼此都兵权在握,因害怕圣人猜忌,才故作不和,为的是都能保住前途。
哥舒翰继续泡了一会,忽听到城头鼓声大作,士卒们又在大呼“敌袭”。
他舌头无力,却还坚持点出了颜真卿面对的处境,继续道:“我听闻,圣人任北海太守贺兰进明为河北招讨使,任东平太守、嗣吴王李祗为河南节度使,唯独对薛白平叛的功绩绝口不谈,似乎还要押他回长安?”
“咚!”
“年节前或可平定叛乱?”
“为何?”
“这是栽赃,如此浅显的伎俩,右相还能看不出来吗?!”
“进了这死牢还能出来的,我平生记得的只有两人,可惜,你不是薛白。”杨国忠道:“不必多想了,不管你招不招,你必定要死。”
在叛军攻破洛阳之时,圣人大怒,处决了定居长安的安禄山之长子安庆宗,却没有牵扯到安思顺,可见圣人当时已经相信了他。
安思顺猛地摇头,道:“圣人不会这样,他一向胸襟广阔,最有容人之量,断不至于如此,我所识的圣人断不是这样的。”
哥舒翰还在疑惑,便听人道了一句“大夫说你中风了”,他愣了愣,既觉悲凉又感到释然,悲自己一世英雄落得瘫痪的下场。
“为何?”
安禄山叛乱、圣人下旨斩杀高仙芝,已让他感受到胡将开始不被信任,近来总有如芒在背之感。
“噗。”
“平定叛乱方为紧要,何须计较个人前途?”
眼珠一直在微微震动着,看什么都不太看得清。耳畔传来曹不遮嘤嘤的哭声,他心想这恶妇竟也会为自己哭。
只是回想起来,当时之所以没敢举兵,因为他感受到朔方将士绝大部分都是忠于朝廷的。
他之所以来,自有他的目的。
恰如薛白当时那首诗所述,“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非是我要杀你,而是圣人要杀你。”
“节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安禄山狼子野心、倒行逆施。节帅出于肝胆忠心,为保全社稷,岂可相提并论?”王思礼道:“我只需携三十骑回长安,不出两日,可将杨国忠劫持至潼关,斩首示众,以励军心。这是我擅自行动,与节帅无关。”
安禄山叛乱之后,圣人命安思顺回朝兼兵部尚书,同时将朔方军一分为二,一部分由郭子仪统领东击河北。
不必多言,意思很简单,一个昏聩、刚愎、满怀猜忌的天子,谁都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来,倒不如借着眼下的兵势,拥立太子,从此哪怕致仕也能安享富贵,保子孙无忧。
历数了安思顺的几桩大罪,哥舒翰想起一事,问道:“史朝英逃出去了?”
“节帅问的是哪场攻势?你已经昏迷五日了,曹娘子用汤水为伱吊着。”
自从安禄山准备叛乱,他已提前上书提醒朝廷安禄山必反,并在罢他朔方节度使的旨意抵达后,毫不犹豫地卸任、回到长安,表明了自己的忠心。
“我动不了了。”
“安禄山之心,早已路人皆知。圣人刚愎拒谏,宠信纵容此獠,招至叛乱,却说是因薛白逼反了安禄山,何等昏聩?圣人早已不复壮年时的英明,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是个昏昏欲睡的老糊涂!”
“那是因为你废物。”安思顺啐了一口。
杨国忠道:“自然是我。”
颜真卿虽然疲惫,但一直保持着笃定的神情,唯有眼神深处,带着隐隐的忧色。他闻言没有回答,而是摇了摇头以示并无忧虑。
圣人对安思顺本就不是完全信任,那么,指认安思顺与安禄山勾结,借圣人之手先除掉一个威胁,是比直接杀杨国忠更稳妥的办法。
“即便不是年节前,也该差不了两月。叛军的士气,以及……洛阳的存粮,当支撑不了太久。”
王思礼见他不言,反倒大喜,因知哥舒翰已对此事有所考虑,又道:“等叛乱平定,圣人必要收回节帅之兵权。若志在匡扶社稷,节帅该早做准备……上表请诛杨国忠如何?”
他私下交好李亨,比如当时李亨的心腹杜鸿渐被贬到朔方,他便几次提携杜鸿渐,短短几年内让其官至节度判官。他也确实授意河西诸部酋长自残以求留任,也因欣赏李光弼而强求其为女婿。
哥舒翰见颜真卿到了这個关头竟还如此沉得住气,想了想,在见过颜真卿之后又召过了麾下大将王思礼。
自从安禄山叛乱,高仙芝弃守洛阳。圣人心里就埋了钉子,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信任他们这些胡将了。然而,圣人环顾一看,能用的只有胡将,遂只能捏着鼻子继续用他们。
说这些,他不指望杨国忠能为他翻案。
这举动让安思顺心凉了半截,沉默了许久,饮着酒,目带思量。
“圣人不该杀我!”
杨国忠脸皮厚,懒得与他计较,道:“你不想帮我,无妨。可你麾下的将军、幕僚,你也不想帮他们吗?”
“住口,你太放肆了。”
“是。”王思礼道:“我弄巧成拙,没想到真让她逃了。”
安思顺摇头大笑,根本不相信。
随着一刀斩落,又一个名将就此陨落。
而圣人的猜忌却远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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