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头,看着榜上的名字,喃喃念道:“袁志远?”
原本淡忘的回忆忽然重现起来,他恍惚想到了春枝依在他怀里说过的话。
“记好了,人家原本的闺名……袁枝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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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
袁志远一见到杜五郎便拜倒感谢,杜五郎则是连忙扶起他来。
“告诉你,如今你还不是县学的廪生,因为你是奴婢出身,所以会有很多人怀疑你舞弊。你会比你所有同榜的生员都艰难,你得一次一次地证明自己。所以,你若没有真才实学,或者怕了,现在我就认栽,由旁人说我操纵科举……”
“我不怕!”
杜五郎当然是在激他,袁志远不等听完已立即表了态。
“郎君既然信我,我绝不给郎君丢脸!我比崔家所有的子弟都刻苦,真金不怕火炼。”
“那好。”杜五郎道:“你只管读书考试,旁的闲言碎语都不必管,待你向天下人证明了自己的真才实学,便是真正成为袁志远的时候。”
若只要恢复袁志远的良人身份,于杜五郎是很简单的事,但显然,他要做的远不止于此。
他刻意让袁志远以奴婢的身份应试,本身就是个饵,只等鱼儿上钩。
果不其然,就在放榜当日,袁志远的中榜便引起了许多读书人的不满,闹着县试不公。
虽说有心人都看得出来,为了一个县学廪生的名额,完全不至于。而且,往年各种不公之事多了,也不见有多少人闹事。
可往常的不公,那是权贵得了好处,贫苦百姓受了委屈只能忍气吞声。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一个贱籍奴隶占了权贵的名额,倒反天罡,若不及时制止,往后还了得?
崔家其实想要息事宁人,偏是幕后有人在煽风点火,依旧是把事情闹大了。
于是,先是县署出面,查了县试舞弊案,什么都没查到,这一查,事情便闹到了洛阳府。
闹到了洛阳府,很快,众人就知道那奴婢是杜五郎从崔家买来的。
杜五郎以往是为科举伸张正义的“春闱五子”,此番却是众口烁金,将他贬为操纵科举的幕后黑手。
洛阳府无奈,只好进行覆试,又考了袁志远一次。
可到了这个地步,无论覆试的结果如何,都已经平息不了事态了,反而是每查一次,都会使那些背后有阴谋的论调甚嚣尘上。
甚至有人说,是当今天子为了保住杜五郎的颜面,暗中下诏让洛阳府承认那奴婢果真有才学。
更有人说,这就是天子在背后操纵,为的是打世家大族的脸。
在这样的纷纷扰扰下,却少有人提起这次童试,天下各县中榜者中,多了大量的寒门庶族子弟。
相比于天宝六载的“野无遗贤”,这个科举的入门小试像是在特意搜罗遗落在野的贤才,只是人们的目光都被那件最荒谬之事吸引了。
终于,此事闹到了御前。
朝议之时,薛白仿佛第一次听说此事一般,道:“竟有这等事?去把杜誊召来,朕亲自问问他。”
百官们心知肚明,偏是只能陪着演。
待杜五郎到了,薛白当即板着脸,叱道:“朕听闻你为了一个奴隶,操纵寿安县的童试,可有此事?!”
“回陛下,臣绝不敢如此。”杜五郎遂说了自己在崔家遇到袁志远的经过,又道:“臣只是因为惜才,所以出手帮了他一把,至于操纵县试,臣何苦为了一个刚认识的奴隶犯这么大的风险呢?”
有御史听了,忍不住出列道:“陛下,臣听得风闻,杜誊极宠爱那奴婢,故而如此。”
“你这是谤衅我啊?”杜五郎回头道。
接着,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老老实实转过来,答道:“陛下,他毁臣清誉。此事先不论,我若要提携袁志远,多的是办法给他安排个前程。何必让他科举?当然因为他有才学,所以去考嘛,那我为何操纵县试?”
事已至此,御史中丞崔祐甫只能站出来了。
他先是叱责了方才那出言不逊的御史,免不了之后还要上表请罪,接着,详述起他的看法。
崔祐甫是最了解来龙去脉之人,对崔家也很熟悉。
“据臣所言,袁志远出自寿安崔家,能考中县试并不奇怪,他当是师从开元二十三年的进士赵骅……”
随着这句话,此事在朝堂上已可以定调。
袁志远肯定是没有舞弊,偏是还连带着杜五郎受了这么多的指责,百官莫名其妙地就站在了对天子理亏的立场上。
果然,御榻上的天子不悦地冷哼了一声,道:“捕风捉影的小事,闹得沸沸扬扬。”
“臣等有罪。”
礼部、洛阳府等诸多官员只好纷纷请罪。
而有一批官员已经意识到不对了。
这些人都出身高贵,大部分还都是门荫入仕,对于科举考试要搜他们的身都感到是种羞辱,根本不能忍受往后有更多卑贱之人入仕、与他们并列朝堂之上。
他们从一开始抗议的就不是杜五郎操纵科举,而是贱籍奴隶不该参与科考,但事情发生得太快,县试才放榜,马上就闹到了御前,他们根本还没反应过来。
他们哪有空时刻关注着那么多县的童试结果。
此时看来,是天子故意引导,把舆论导向了攻击杜五郎。
“臣等认为寿安县试之轩然大波不在杜誊,而在贱籍……”
“够了!”薛白龙颜大怒,道:“传旨下去,凡贱籍奴隶能通过县试者,除贱入良,由朝廷以市价补偿其主家。”
“陛下,唐律严禁掠良为贱,贱人或是罪犯之眷属、或为敌国之俘虏,卖身赎罪皆属应当,岂有因能过县试便除籍之理。”
“因为他们读圣贤书,该懂得忠于大唐社稷,不像有些人,睁眼说瞎话。若真无‘掠良为贱’者,天下消失的户籍都到哪去了?!”
随着这句话,殿中原本还待开口的许多官员嘴巴张了张,很快又闭上。
他们感受到了,天子是有备而来,再争下去,话题就要被引到逃户之事上了,这是不宜在朝堂上挑明的事。
与皇帝争辩没有意义,到时激得龙颜大怒,又一道旨意下来废除了奴隶制,或是让大户人家交奴婢的人口税,事情就麻烦了。
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
薛白没能等到挑事的机会,挥挥手道:“朕乏了。”
~~
寿安县署。
宗涵看着眼前的公文,眉头稍稍皱了一下,又很快展开。
“既然袁志远成了县学的生员,朝廷又有新政,县署便以市价补偿他的主家,也就是五郎你吧。”
“不用,不用。”杜五郎摆手道,“我不用补偿。”
“得补。”宗涵道:“否则,往后哪还有主人家愿意让奴隶参加县试,那要少了多少读圣贤书的人才啊。这是朝廷对万民的体恤,五郎得收啊。”
他这话说得诚挚,偏偏杜五郎却从中听出一点阴阳怪气的味道。
宗涵拿出一个算筹,噼里啪啦算了一通,道:“袁志远一家三口依市价,补给五郎六十三石粮食,可好?至于脚钱,五郎得自己出。”
“好啊,多少都行。”
“那下官现在就给他们办除贱入良的文书,往后便又是寿安县的丁户了。”
“有劳宗主簿了。”
“不敢不敢,能为五郎办事,是下官的荣幸。”
两人一团和气地办完此事,杜五郎便带着袁家一家三口离开了。
宗涵目送他们一行人挑着六十多石粮食离开的背影,眉头微蹙着,陷入了沉思之中。
“主簿,一下子就拨了这么多粮食出去,也太多了。”有小吏道,“若是中一个贱籍就得县里赎他的家口,那县里的负担也太大了。”
“蠢材,能有几个奴隶考上童试?”
宗涵叱了那小吏一句,自言自语道:“一年也不会有一个,无非起个‘千金买马骨’的作用,连千金都不花。”
他知道,这是很小概率的事,所以朝中反对的声浪不算大。
问题还在于杜五郎,有杜五郎盯着,那袁志远一家归乡落籍了,一百亩田要不要分?
田分了,等开春了,春苗贷要不要贷?
若说杜五郎只盯着袁志远一家也就罢了,可天子幸东都,寿安县也成了天子脚下之地,如今这改制的风越刮越猛,首先就要吹到这里。
“主簿,县令唤你过去。”
“为了何事?”
便有小吏附到宗涵耳边低声道:“明年的春苗贷,县里有人想全都贷走,县令得罪不起,问你与杜五郎关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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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你们往后都是良民了。”
那边,杜五郎拍了拍装满粮食的麻袋,向老袁头道:“你就让志远在县学安心备考,准备后面的考试。今冬有了这些粮食,等田分下来了,明年自己便能耕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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