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岐大蛇说「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才说得通。
为什么「我」会被「这个世界」所拒绝,她又为何要借助这个世界的人类躯体来伪装……
因为本来就不属于,所以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是无法容忍的存在。
出云国会选在世界的边缘之处而存在……
是否也能说明,所谓的出云国旧神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可这一点,连身体内那位旧神都不清楚,其历史根源更无法得到证实。
那棵树……
我确实在不断地朝它走去,但它永远就在那,无法缩短距离。
那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就在我因追不上而苦恼,脚下却有什么东西在动。
周围雾蒙蒙,唯有那棵树的影子还是那样清楚,但当我抱有侥幸去看脚下的东西时,一种奇异的感觉充涌上了身心。
毫无疑问,那是水。
很浅,只没过我的脚踝。
湿润且繁杂。
充满了冻结飘逸的记忆。
我顺着脚下的水看向前,白色雾气笼罩了大部分,我这才发现那些记忆在水中不断地闪着光,似乎是为了告诉我,这并非是一条小溪,而会是一条更加宽敞的河。
抬脚走了一步,那水中那冻结飘逸的记忆因为我的搅动也动了起来,似乎它们天生就是因此而存在。
仿佛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咏唱,遥远缥缈,如梦似幻。
我站定在了原处。
并非是失去了想要前进的力气,而是在抵抗从内心深处涌出的奇异感觉。那样的感觉,总会让我不由得想到哥哥留给我的桃源乡,想到在源氏时阿切和我一起度过的每一个冬天,想到平安京那些奇妙温暖的事情,想到和大家一起度过的时光……还有夕夏的记忆……
这样的感觉,让我想要不断地沉沦下去。
生命之中,苦难愈发苦涩,温暖也会愈发珍贵。越是这样,我便越想要铭记苦难,越发想要成为「源稚紫」。
“……现在还来得及,看汝怎么唤醒她了。”
……
我又做梦了吗?
脚底下的水又动了起来。
自己并没有再向前走了……
斑驳陆离的记忆画面在水中一圈圈晕开,像许多种花交错开放着。
……有什么即将来临。
-
一开始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就像八岐大蛇说的那样,神的时间太过于漫长。更何况,她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孤独」状态。
因为蛇的叛逃,高天原各处都紧张兮兮。月读来了她这里几次,但都没能从她口中得到什么。倒是伊吹什么都没说,只不过不再和须佐之男一起来她这里就是了。
写文书的神使们也跑了几趟,但都无功而返。
……
被太阳普照的高天原,总会有阴影之处。
本只是随意一瞥,不经意的探寻——
形态各异的恶神们被关在神狱之中,那位被高天原各位神明尊崇的天照大神与他们交谈,月读则默然站在天照的身边。
细碎密语,浓厚夜色。
不管她有心还是无心,她都得知了天照的秘密,窥见了高天原的秘密。
换做是刚来到高天原的她,她一定会转身就走。
但……
长年累月的人世沧桑,高天原的冷暖疏亲,无法真正诉诸的内心,被困在「真相」中的「救赎」。这些都在不经意间的时间里,在她和「自我」之间,形成巨大的阻碍,继而逃避,选择无视,最终排斥。
神性回避,人性显露。
……那位星之子,被月读称为荒的少年神明曾言,月海的种子,乃是一切变化之源。
那些恶神,后来从这神狱中消失了——去到了人世间。
黑暗依旧,但手上提着的灯,和很多年前一样明亮。湿润粘稠的液体在她白皙的脚背上留下丝丝水渍,浑浊的空气中,某种不明的腥味占据上风。
小小的提灯,照亮了神狱一隅。那里倒着一位不省人事的神使,有蛇从他身上爬过,随后又隐入黑暗。
对于这样的光明,蛇们显然有些躁动,更有已经爬上了她的脚踝,将尖牙抵在她的小腿肌肤上。
“今天我也为您带来了故事,有兴趣听一听吗?”她丝毫没有被这些吓到,声音温柔清澈,目光注视着某处的黑暗。
“……现在可不是听故事的时候。”
“您说得对,为表歉意,我带了樱饼。”
“……”
“如何?您是否还有心情听我说呢?”
她的声音里没有害怕,没有恐惧,没有厌恶,甚至听不出一点不耐烦。平和温柔,恰当好处地安抚着那些躁动的蛇。
从来到高天原,她就是这样伪装自己。直至今日,这温柔无害的模样已然成了她的一部分。
短暂的沉默,蛇的身影在光影之下露出一角。
“……高天原那群人问了你什么?他们让你来的?”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手中的提灯吹灭,神狱再次回归黑暗。
“是的。”她直言不讳,“毕竟,我和您有往来,早就被月读知晓。”
“……月读?”
“我是为了将那个神使带出去。不过,我来的真正目的是想和您再做个交易……那之后,须佐之男才会亲自来看望您。”
黑暗之中,绿莹莹的蛇眸盯着她,而像是已然知道了详细的位置,她将手中的竹篮递出去——
“……”
“今天有两个故事。第一个。这个神狱,在您来之前,关着恶神。至于是什么恶神,相信您比我更清楚。嗯……但出了这种事,高天原可是直接将那位神使……毕竟,那位神使竟然私自放走恶神们——现在的人世,恐怕要少很多您觉得有意思的故事了。”
“……”
“许多神明和神使都在怪罪那位可怜的神使。只是,真要放走恶神,我想,一位小小的神使完全做不到。那个神使,不过是一头替罪羊。关于这个,您认为那位天照大人不知道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两天前,她被月读带到了天照面前。须佐之男坐在天照之下,并没有看她。
那位被高天原所有神明都尊崇着的天照大神,就是那天上的太阳,也未必有她那样耀眼。
——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光是凭借天照赐给她的神格,就已经表明了她不可能被一视同仁。
天照这次见她的目的很简单:从关着八岐大蛇的神狱中,带出那位神使去劝说八岐大蛇的神使。
之前许多疑惑,总算是全部了然。她顺从地接下了天照给的任务,抬头时看到须佐之男抬头看向了她。金色的眸子里残留着往日的温柔,但更多的是令她毛骨悚然的失望。
天照和月读离开了,空旷的大殿上只有她和须佐之男。
她在等。
等须佐之男的询问……或是怪罪,哪怕是简单的一句“真失望”。可这偌大的神殿之上,唯有沉默,沉重到碾碎了往日累积起的默契。
她想要解释,可又有什么好解释呢?
从别有用心地接近须佐之男那时起,她就做好了准备。只不过,那时坦然的心境已然不见,有什么如根须一般,将她束缚住,而她只能负隅顽抗。
最终是对方打破了沉默。
金发的神明站了起来,迈开步子,走到了她面前——
不,金色神明没有在她面前停下,而是向她所在之地往左一步,绕开了她。脚步声是如此清晰,她不回头,也知道他还没有离开神殿。
……为什么不问?
又为何不怪罪她?
八岐大蛇能带走恶神,现在的人世间那么混乱……和她不是没有关系。八岐大蛇离开的那天晚上,她跟在了蛇的后面,看到了心中被证实的想法。
天照忌惮的不只有八岐大蛇,还有她。
……和蛇保持来往的,还有那位一直跟在天照身边的月读大人。
“她以为自己随时能够离开高天原,但这只是她一厢情愿。”蛇的语气略带讽刺,夹杂着怜惜,“生或是死,她显然还没有走到那一步。”
“从来到这里之后,她就没有选择了。只要神格还在,无论身处何方,天照都能感知到。”月读如是说。
她的手不由得按在了胸口处。
“关于你的神格……”
晨曦之下,朦胧睡意,她听到了须佐之男轻声说。
“毕竟我是外来之神。”她一边说,一边架起火,准备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不用勉强,如果可以我会和天照大神说。你本就没有神格,那东西对你也只会是束缚。”须佐之男从树上跳下来,掉落几片树叶,“找个时间——”
“劳您费心,但这样就好。”
这是须佐之男第一次提起她的神格,但那时,她还在拼命地用心包裹着神格。
用力地去相信高天原。
……就算不曾被铭记,就算被遗忘,她也曾反反复复梦回过出云国,梦回她还是幼年时赐福给人类的场景。她和须佐之男一起去到人世间帮忙时,那些人的笑容是如此之像。那曾与土地心意相通的能力,能够驱逐干旱的力量,得到了重新使用。
她永远记得自己再次被人类感谢的那天。就算掩饰得再好,那天晚上也高兴得止不住眼泪。纵然她知道,在往后更多的时间里,这些人类将不记得她,将重新忘记她。
她知道八岐大蛇做这一切是为了活下去,高天原用神格束缚她也是为了高天原的稳定,她不过是这双方势力中一个毫无关系的外来者。
“须佐之男大人。”如同往日那般温柔,她轻声开口。
脚步声顿了一下。
“那时您问我,授予人类可抵御妖魔的术法之名该叫什么。”两滩干涸的血液凝固在她的微笑面具上,“就叫阴阳术,您觉得如何?”
“……”
“阴阳共生,正如善恶相随,亦是生死同行。”
“……好。”
脚步声远去了,寂静从此刻才真正落下。
在神漫长的时间里,在须佐之男带她去人世间的一次次旅程里,在她为八岐大蛇讲述的一个个故事里,她始终只是个见证者。
关于她的故事,在很早之前就结束了。
曾不懂「感情」的出云国神明,在此时明白了更多。与之共鸣的记忆接二连三地向她袭来,比以往所有的时刻都要强烈。
目睹出云国子民的消失,遭遇出云国村的背叛,因此而不得不舍弃旧神……间接杀害了同族——还有她这长久以来目睹的人世间疾苦。
思绪破碎,难撑清醒。
她又看到了那棵树。
巨大,遥远,带着本能的呼唤。
内心的痛苦被遏制,一刹那的平静带走了虚妄的崩溃。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咏唱,遥远缥缈,如梦似幻。
脚下似乎有什么动了。
她朝着脚下看去——
毫无疑问,那是水。
只不过是混着五彩斑斓之物的水。
水面闪闪发光,缓缓地流动着。
盯着那五彩斑斓之物看了许久,她这才确定,那些五彩斑斓之物,是记忆。
她捧起一掬水,在光怪陆离之中,看到了无数人的一生。从生至死,只短短一瞬便窥见了人世百态。
思绪逐渐清醒,她诧异地抬头向前看去。在前方,是一片雾蒙蒙。那里同样有闪闪发光的水面,但比她站着的地方要宽敞……甚至更深。
同时,那棵巨大遥远的树影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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