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炎听后哈哈大笑:“说得好,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既然深明大义,那么我问你,让齐王回到藩国去这件事你怎么看呢?”
要我说?舒晏暗想,论理,让皇弟齐王司马攸接替皇帝位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这个傻太子以后做皇上肯定是不合格的,但时事基本已成定局。因为太子一党的势力在朝中占绝对优势,如果再要另立储君,那么各派势力又要争个你死我活,掀起一番风雨。这是盘踞在朝廷权力核心的士族之间在争夺未来的皇权,这关乎他们自身的荣华富贵,甚至身家性命。而我呢,一个寒门出身的小郎官,无论谁当皇上,或者是谁来辅政,我依然是在权利外围打转转,何苦卷入这场争斗?
这绝对是理智的分析,但他的一片赤诚之心最终还是战胜了他的理智的分析:“关于齐王归藩一事,臣位卑言轻,本不该乱说,但此事关乎大晋千秋万代,微臣无知斗胆:齐王乃是陛下至亲的同胞兄弟,又文韬武略,还有多年的辅政经验,所以此事……还请陛下再斟酌斟酌。”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场的人都已明白了他的立场。司马炎听了此话脸上显出阴沉之色。
“无知小子!既知道自己位卑言轻,还在这里胡言,惹陛下生气!”荀勖、杨骏、施惠等人纷纷呵斥道。
舒晏知道自己的话犹如一杯水,泼在了一车燃着的柴草上,丝毫不起作用。这也是意料之中,于是他冲着那些怒目而视的人冷冷一笑:“各位公卿,孔子云: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诸位既身为晋臣,无论未来怎样,还是应该齐心协力,为大局着想,不要结党营私的好。”
卫瓘听罢暗道:我们几位老臣,竟不如一个小小的后生郎官说出来的话深明大义。在这些人中,自己虽然地位最高,但是在场的荀勖、石崇等人都是太子.党的人,就连王戎也跟太子妃有亲,自己孤身一人,哪里斗得过他们?唉,也罢。想到这里,他手持笏板,躬身奏道:“至于诸王归藩的问题,乃皇上家事,外臣也不便多说。但有一件大事,事关百姓生死,不得不急。”
“什么事这么急,事关百姓生死?”司马炎生性宽厚爱民,他听见有关乎百姓生死的事,焉能不急。
卫瓘就让舒晏将他的所见所闻说了,司马炎听闻,忙道:“赶快下诏,开常平仓,赈济灾民。”
舒晏道:“启奏陛下,光是开仓赈灾只是治标不治本。微臣以为,前期少雨,造成旱情,现在虽然进入雨季,各地也都陆续下了不少雨了,但麦苗生长期已过,减产已成定局。眼下更应该做的是利用现在的雨量,引导百姓及时补种应时作物。”
司马炎点头:“说得好,你赶快回去拟诏。朕马上宣大司农觐见,一方面派人开常平仓赈济灾民,另一方面从各地征调稻、黍等良种,运往四州,抢抓农时。所有费用均从国库拨予,灾情严重的更免三年徭役。”
舒晏听了高兴,陛下在治国安民方面确实有一套,这一系列措施下来,难民就可以无忧了,如果太子继位,也能这样就好了。
赈灾之事处理完毕,舒晏下去后,党争继续,太子.党的人占据上风。司马炎想起自己当年,曾经好几次,父亲司马昭都想立弟弟司马攸为太子,现在太子的处境不和自己当年一样吗?想来想去,最终,他还是决定,将齐王司马攸调离权力核心,回到藩国去。后来,齐王竟因此愤恨而死。
因解决了叶舂的后顾之忧及赈济灾民这两件于国于私的心事,舒晏心情自是畅快。回到廨馆,与小默两个人吃过了饭。他收拾了一下前天出门的行装,突然在箱子底,两卷竹简映入眼帘来——原来是《乐经》。自从唐公公把它交予自己之后,从汝阴来到洛阳,从做文学掾到策试孝廉,然后到中正品评,直到如今做尚书郎,一直在忙,倒把这本稀世珍宝忘在了脑后,从来没有认真翻阅过。此时正是夏季,屋内闷热,何不趁着这炎夏之永昼,好好研习研习它。
想到此处,他拿出一卷来,搬了个小凳,来到窗前。《乐经》乃是先秦古籍,同《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一起合称六经。但是,自秦末以后,不知是因为焚书坑儒还是因为战乱纷争,这本传奇音乐经典就失传了,只留下了那五经。
舒晏解开系在竹简上的绳索,随着竹简的慢慢展开,一股轻微的霉味扑鼻而来,它有些日子没见过阳光了。不过还好,别看历经几百年,但是,这卷竹简显然是选用了当时最好的竹子为材料,而且在制成竹简的过程中加入了特殊的药料熏烘而成,保存的还算完好。这两卷竹简只是整部《乐经》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在唐璧的先祖手中因保存不善毁损了,所以这两卷就愈显珍贵。
虽然竹简的保存状况让人欣喜,但是一看这上面的字,舒晏却大吃了一惊,有些犯了愁。说实话,这两卷竹简区区几千字,舒晏根本没怎么当回事,但他却忽略了这一点,那就是这竹简上面的字全都是篆字。如果是秦时小篆还好,因为,他的祖父舒博士曾经教过他识认书写小篆,现在他身为尚书郎,有时在起草重要的诏书的时候还是会用到小篆的。可问题是这上面的字不是小篆,而全都是用先秦古篆书写的,他只能大略认识一部分,却拿不准。虽然不认识,但是这一列列整齐苍劲的笔体却让他无比钦服,如立如飞,若动若静,充满立体感,仿佛要跃然而出。
呀,我这小暴脾气,不把你研究透了,那还得了?舒晏有个个性,就是越有挑战性的东西,他越来劲,越能激起他的征服欲。他决定要研究这些神秘而又优美的古篆《乐经》。
虽然是晚上,但时处盛夏季节,大地依然蒸腾着热气。舒晏埋头看书,汗水已然浸湿了他的后背。不知何时,一曲悠扬的笛声从屋中传来,舒晏只顾看书,并没理会吹笛的人,亦不知何时这笛音戛然而止的。突然,“啪”的一下,他的后颈挨了一巴掌,扭头一看,见小默举着带血的手掌笑道:“舒大哥,你知道你喂饱了多少只蚊子了吗?”舒晏只笑笑,还是径自低头。
小默见舒晏这么认真,不等舒晏同意,便抢过来,拿在手中看。当然,什么也看不懂,又觉得不可思议,便道:“放着那么多的纸书不看,偏要看这卷笨重的破竹片子,有什么好看的?”
“你知道什么,这可是宝书。”
“哪像什么宝书?这些又像图又像字的东西,歪歪扭扭,跟跳舞一样,我看呐,倒像天书还差不多。”
“天书还不算宝书吗?”舒晏一笑,抢过竹简来。
也对啊,天书当然是宝书了。小默词穷,见舒晏又坐下来不再理他,觉得无聊,就在旁边拍蚊子玩。直到院中最后一丝光亮也没了,两个人才回到屋中。点上灯烛,小默以为,看了这许多时的书,该跟自己说说话了,没想到,舒晏又拿出《礼记》来,翻到《乐记》一章,对照《乐经》两相研习着。
小默叹了口气,觉得无趣的很,困意又上来了,索性就回房睡了。
由于专注于此,这几日,舒晏对小默难免有些冷落。这天从署衙回来,吃过饭,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夸赞一下小默的厨艺,就照常来到窗前,刚读了不一会儿,就听屋内又传来了阵阵笛声。这些天,每当舒晏读《乐经》的时候,总会听到小默的笛声。只是这笛声的曲风却变了很多,哀婉幽怨,明显有别于前几日的明快悠扬。
舒晏又拿了一只小凳,将小默也拽到窗前,笑问道:“怎么了,心情不好啊?”
小默低头,手中拿着那把紫玉笛,“你凭什么说我心情不好?”
“凭你的笛声啊。”
小默冷笑:“呦,原来长了本事了,能从笛声猜透我的心思。”
“那当然了,不长点本事怎么对得起我这宝书?”
“我会吹笛,你懂乐理,今天咱们两个就切磋切磋。给我说出点道理来,不然,谁知道你是真的涨了本事还是信口胡诌?”
“当然能了,你听着,《乐记》中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就是说,所有的音乐,都是由人的心情决定的,人的情绪受外界影响而变动,所以形成不同的声音。前些日子,你的笛声舒缓悠扬,显然是心情好的缘故;这些天,你的笛音如怨如诉,自然是心情差的缘故了。”
小默似懂非懂,不屑一笑:“要说知音,其实根本不用看你的这本破书。当年钟子期并不曾读过什么乐书,可他照样能够听懂俞伯牙所弹之曲。他两人互不相识,尚且如此,你我相识这么久了,能够听出我的心情来,并不算稀奇。”
“也对啊,如此说来,倒是我愚钝了,你我倒不如俞钟二人的知音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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