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洛阳城内户户贴上了新春联,人人脱去了旧衣衫,鞭炮声声震耳,灯烛灼灼耀目,一派盛世欢歌景象。皇宫之内,琉璃金瓦和朱红廊柱之间都挂满了数不尽的宫灯,把那一座座殿宇映照得如同天上宫阙一般。 元日黎明,太极殿内点起了百华灯,群臣来至太极殿外朝贺天子。太极殿长达三十丈,宽可二十丈,中间一座正殿,两边还有十数间偏殿,是皇宫内最大的宫殿。正殿是君臣当朝议政、举行大典的主要场所。正殿之侧,此时却已排案设席、安杯放箸,布景搭台,为元正大会的召开做最后的准备。 日出时分,司马炎头戴十二旒平冕通天冠,身着十二章人主礼服,一如祭天大典服饰,从内殿出来,由太常卿引导,高高升至御座。吉时已到。钟鼓大作,奏行礼歌,百官再次拜伏朝贺。鼓乐止,百官起。 司马家诸路藩王等依次献上各自的贽礼,两千石以上级别的大臣有资格上殿,跪进上寿酒,奏上寿歌。舒晏和比玉虽然只是四百石的小郎官,但得益于今天的特殊身份,也与巨卿们一起入列朝堂。 太乐丞见百官拜贺完毕,马上跪请:“奏食举乐”。 正式宴饮开始。 尽管经历了多日的排演,可等真正考验到来的时候,舒晏还是有点紧张,生怕哪里出差池,做得不到位。焦虑使得他攥着那两卷竹简的手都已出了汗。反观比玉,却一脸的轻松,全然不以为意。这两卷《乐经》真迹原本是想等元正大会结束之后,再让比玉珍藏到秘书阁,可舒晏考虑到自己将要全身心地主持元正大会,比玉又什么都不管,索性就先将这两卷竹简交还了比玉,并嘱咐他妥善保管。比玉当然也知道这件稀世真迹的重要性,就妥善笼入了袖中。 越是担心出意外就越是出意外。司马炎授意宴饮开始的时候,太乐丞本该诵唱食举乐歌,但他在退下陛阶的时候,也许是因为紧张激动,突觉眩晕,脚下踩空,舒晏赶忙向前将他搀扶住,虽然没有摔倒,但一时半会儿显然不能恢复正常。 救场如救火,何况是皇上的场子,千万耽搁不得。食举乐歌必须得马上有人诵唱才行。可此乐歌多达几百字,是非常冗长的乐章,太乐丞花了很大工夫才将它记下来,别人没有准备,谁敢救这个场? 幸好舒晏以前曾经将这首乐辞无意之间看过一遍。他知道指望不上谁了,无奈之下,将乐辞拿过来,从头到尾又迅速地浏览了一遍,将写有乐辞的曲簿递予比玉,自己就准备诵唱。这个突然的小变故把比玉弄得也有些紧张,小声骂道:“这老贼莫不是故意的?”他会意舒晏的意思,展开曲簿,在舒晏诵唱不顺畅的时候,随时准备做提醒。 随着一声柷响,舒晏便开始唱道:“煌煌七曜,重明交畅。我有嘉宾……”编钟声也同时响起。编钟名义上只是一种单一乐器,但实际上却包括大大小小百十个铜钟,是一套重达数千斤的超级乐器。成套的编钟表演还包括磬、鼓等组合,但这支乐歌,舒晏却只想让众宾客领略编钟的独特魅力。 编钟也是有等级区分的,皇帝的编钟最庞大,铜钟的数量最多,排列四悬,也就是围成一圈,十二架,每架按大小分为上中下三层,上层的最小,音色则短促清亮;下层的最大,音色则沉闷绵长。演奏的时候则由多人合作完成,整个过程以小槌敲击上中层的小钟为主,又按节奏,时不时地用大撞槌撞击下面的大钟。这样,在持续清脆悦耳的乐声中,又体现出雄浑大气之感。 在一声绵长的钟声响过,舒晏貌似有点放慢了语速。比玉察觉出来,知道他可能对下面的乐辞不熟悉,于是迅速地看了一眼那曲簿,灵机一动,便用手向西指了指,又指了指南方。舒晏立刻想起来了,遂接着诵道:“西旅献獒,扶南效珍……”直到把整个乐歌唱完。 司马炎早把整个过程看在眼里,太乐丞跌倒,他也是一惊,担心因为这个意外而导致这一重要环节无法进行下去,从而在文武百官尤其是众番国使节面前丢丑。不由地有几分不乐,又不好发火,只能眼观其变。大臣们也都静观其变,有的为舒晏等人担心,有的则是幸灾乐祸。可令人没想到的是,这一场意外却让舒晏完美地解救了过去,让那些担心和嫉恨全都化作了对他的敬佩。 四方使节们其实大多并没注意到其中的变故。他们只顾沉醉于大气磅礴、清浊辉映的编钟声中。 白曼道:“我们龟兹能歌善舞,各种乐器亦且不少,但无论如何都发不出这种大气之音。跟这编钟相比,都太小家子气了。” 莫雷尼奥则道:“何况是你,我自大秦一路走来,万里迢迢,路过的邦国也有数十,都不曾闻有如此磅礴之乐声,此乐声真乃惊叹世人也!除了在吾皇陛下的宫殿,想是天下没有第二处了。” 刘莽笑道:“此言差矣。编钟虽只存在于天朝,但也并非皇家独有,诸侯之家亦有,只是规格形制差了很多。” 众使节听了纷纷惊叹:“原来天朝的一方诸侯,都强似我们的国君呢!” 敔声响起,一曲终了,舒晏额头上渗出了些许汗珠。 一方巾帕递过来,“不但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而且还处变不惊,舒大哥,你真行!”此时百官业已回到本位,御酒赐下,小默带领御厨来上馔,恰巧看见舒晏代替太乐丞唱食举乐歌。 舒晏松了一口气,正在擦汗,比玉也庆幸地笑道:“也是多亏了我的指点。” 小默嗤之以鼻:“别在这里逞能,你这么行,为什么你不上去?” 比玉无言。 舒晏对小默道:“这个时候,你不在御厨房坐镇,还有时间跑到这里来?” “我当然要来。我要亲眼见证一下,我们的食乐配是怎么生成的。” 舒晏笑道:“这有什么可见证的,以后有时间我再讲给你过程就好了啊?这么大规模的御宴,做个甩手掌柜,你真能放得下心?” “别冤枉人,我可没做甩手掌柜,我那里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御厨们只在阿丙的带领下按照预定的安排去做就行了。而且我早就跟他们说了,谁敢把事做砸了,就拿谁是问,这群鸟人谁敢疏忽?所以我放心得很。除此之外,我在这里还可以顺便了解一下大家对菜品的反应,这可是至关重要的。” 那些上馔的宦官排成一列,手中都端着一个捧盘,捧盘中放着一道肴馔。小默使了个手势,宦官们便将肴馔挨个呈了进来。 晏、比、默三人都有任务在身,虽然也身处太极殿内,却只能干看着,而没有他们的席位。 “这是道什么馔?”舒晏问道。 “三羊开泰。” “我第一首曲子用的乐器是编钟,属金,而你上的肴馔是三羊开泰,可有什么讲究吗?” 小默先是高声报了肴馔名,以便让皇上和诸臣子都听见,之后就对舒晏说道:“你的第一首曲子用的乐器属金,我的第一道肴馔所用的烹饪炊器也必然要与金相关。殊不知,铁锅便是金属,大多数食馔都是用铁锅做的,所以这个环节对于我还是很容易的。不过,尽管用铁锅做菜选择面广,但也不能随意地捡一道菜就上了。我的这道馔,是选用羊肉、羊肚、羊腰为主料,辅以笋片、冬瓜、蒜瓣之类,放入香油、胡椒,爆火炖制而成,之所以取名叫做三羊开泰,是取其吉祥如意之意,因为你的这首食举乐歌便是寓意吉祥的祝酒歌……” 闻着诱人的香味,比玉的目光此时早被吸引过去,哪里还有心思听这道肴馔的由来。不过他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享用,这对于日夜垂涎小默厨艺的他来说,是一种非常的煎熬。 从宴饮之前的行礼歌、上寿歌,到宴饮开始时的食举乐歌,这几首固有乐歌演奏完,接下来的曲目就可以任由舒晏随意安排了。 以上乐曲虽然都是不可或缺的固定曲目,但都未免单调、乏味了些。接下来,舒晏马上安排了一曲《江南可采莲》。此曲乃是汉乐府名曲,节奏轻松明快。为其配合的,同样是轻松明快的乐器——编磬。 编磬常常列在编钟之侧,为编钟不可或缺的配套乐器。天子的编磬也跟编钟一样,多达十二架,每架分为上下两层,每层悬挂着八片石片。别看这些石片看起来差不多,可实际上大小、薄厚都不相同,所以能发出完全不同的音调来。 荷塘中采莲的大多都是乡下的年轻女子,所以此曲的舞蹈,舒晏选拔了宫廷乐坊中,年轻清纯的女伎。清脆的磬声敲响,一行手挎竹篮、身着碧绿罗裙的少女翩翩踱上台来,忽地散开,均做采莲状。虽然扭动腰肢、摇手盼目,却无比自然,没有一点浮浪矫揉之感。 一女领先唱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然后众女和唱:“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贾恭挨着施惠坐着。他知道比玉做了这次元正大会的教习,于是便对施惠奉承道:“此舞既似少女采莲,又似鱼戏荷塘,真曼妙无比。” 施惠听了,不住地点头,道:“果然返璞归真、生动活泼,竟让人顿生归隐田园之意也!” 匈奴使节刘莽是个好色之徒。他并不在意这段舞跳的是什么意思,而是把目光流连在诸位舞女身上。 “华人女子果然妩媚温柔。”刘莽眼睛不离舞女,“宇文兄,想咱们胡女,生在草莽苦寒之地,大多生野彪悍,即便是达官贵族之家女子,何尝比得上这些女伎一二?” 宇文袭也道:“刘兄说得极是,日后若是有幸,能够尝得此女,也不枉来中原见识一遭了。” 这两个胡人的一番话,让周围的人纷纷侧目。小默没工夫理他们,只瞪了一眼,便挥手上了第二道馔。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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