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宇文袭跟比玉互换身份之后,在殿外守候,无所事事。他知道要将八支乐舞奏完还得小半天工夫,在这里空等也无益,于是就信步走出太极殿。太极殿向北就是后宫方向,但那里的门是关着的,而且有侍卫把守,不得靠近。 皇宫虽大,却处处设岗。走了一圈,也没个落脚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以前听人说过,皇宫内有个华林园景致非常美,早就想去游玩一下,只是难得进宫,一直没有机会。今日正好可以去游览一番,还可以弥补缺席元正大会的遗憾。想毕,就吩咐在殿外候着的自己的鲜卑仆从:自己要去华林园游玩,不需要尔等跟从,只在伺候着。 华林园在皇宫的后面,要穿越整个后宫才行,但后宫是穿越不得的。于是他就转过太极殿东角,沿着宫墙外围摸索着向后面走。走了多时,远远望见一大波冰面,知道就是华林园了。 “华林园总该不会那么森严吧?”他一边走一边想。忽然听见有管弦之声,又有女子嬉笑。 “不巧,原来这园中有后妃在此游玩,看来今日是没得玩了。” 虽然这样想,可他脚步却依旧向前。走至近前,见在池水之畔,有一座殿宇,上写“玉叶馆”三个大字,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但正门内好像没有人,转过临水的一侧,眼前的景色把他好惊一呆——不是因为那白茫茫的一池冰水、难得一见的奇花异木、曲折的白玉廊桥,而是几位翩翩袅袅临池而坐的宫娥美女。 大白玉石案上摆着各色时新果品,几位宫女正在逐一斟酒。 “馨博士,此酒味道怎么样?” 芷馨抿了一小口,微微点了点头,回十七公主道,“绵柔清冽,确实好酒。” 武安公主道:“此酒乃是良酿丞特地为后宫酿制的,醇香又不上头,最适合咱们姊妹们喝的。” 今日,后宫里的妃子公主们都知道皇上跟诸位王公大臣俱在前面大殿举行元正大会,不会来此园中,都各自轻松随意。十七公主也趁着今日难得清静,就撺掇芷馨带领玉叶馆的几位公主们在华林园摆酒赏景。 十七公主边看宫女们斟酒,边叹道:“又是一年元正日,想咱们皇家姊妹,到底不同于百姓人家,虽然欢聚一堂,谁知哪日分别?每年都有多少姊妹下嫁出去,却有几个回来团聚?” 颍川公主吃了小半块枣糕,道:“咱们做公主的虽然尊贵,可也最不自由,哪能像平常人家女子归宁那样随意?” 荥阳公主冷笑一声道,“我们在这个深宫大内,无非就是一只关在富贵牢笼里的鸟儿,不愁吃穿,却暗藏玄机。你们以为那些嫁出去的姊姊们愿意回来吗?” 十七公主眨眨眼睛:“她们怎么不愿意回来?馨博士读《女训》时说过,女人嫁出去之后,在夫家就要讲究三从四德,孝顺公姑,相夫教子,要处处小心谨慎,跟做女儿之时有着天壤之别呢。” “你知道夫为妻纲,却不知道君为臣纲?天地君亲,夫纲虽大,却大不过君纲。” 武安公主也道:“荥阳说得没错,皇帝嫁女儿不管嫁给谁,都叫下嫁,列侯之家即便再显赫,娶公主也得叫尚主。” “武安姊。”十七公主问道,“我们必要嫁给公侯之家吗?” “那是当然。自古皇家之女,列侯尚之。只有历代世袭的爵位,才是永世富贵的保障。” “文武百官诸多,公侯却无多,那样的话岂不是没什么选择余地吗?” 荥阳公主笑十七公主道:“有多少选择余地,那是父皇的事。至于我们本人呢,运气好的话,咱们会嫁给一个洛阳士族;运气不好的话,嫁到万里之外的四夷番邦去也未可知。” …… 几位公主的热聊被宇文袭偷听到了,他躲在拐角处的石阶下面,正自心痒,忽被一个柔美的笑声打断。又听一位公主问道:“馨博士,你笑什么?” 芷馨边掩口边笑道:“我笑你们啊,待字深宫的堂堂公主,原来个个不安分,都想着怎么嫁人!这要让外人听见,岂不羞人?” “呃……”公主们听了芷馨的话,知道刚才太过投入,个个把脸红了,忙收了刚才的话题。 十七公主笑道:“是馨博士跟我们相处久了,我们已经把你当作自己姊妹,所以才这么不避嫌。” 颍川公主道:“十七妹说得没错。我们虽然贵为公主,但馨博士做了我们这么久的老师,我们何不借此机会,敬她一杯?” 芷馨慌忙站起身辞让,但奈何众人执意相为,只得受了一敬,然后道:“虽说是美酒佳景,咱们就只这么干喝酒,也无甚趣味。你们听前面元正大会上,歌舞升平,热闹非凡。如今华林园中又无外人,咱们也要娱乐一下才好。” 大家听了芷馨的建议,齐声赞同,都来了兴致,即命宫女去取管弦来。 十七公主见大家都对芷馨敬佩有加,更加欣喜,道:“馨博士对于《毛诗》见解最独到。自从咱们跟从馨博士学习《毛诗》,都大有精进。琴瑟笙箫一时半会儿也准备不来,我们空等也无益,何不行个诗令,谁输了就罚酒一杯?” 几位公主明知学诗都不如十七公主,但今日高兴,也都愿意遵从这个建议。遂请芷馨出个题目。 芷馨喝了两杯酒,只觉微风拂面,思索片刻,笑道:“如今虽还是一派冬日景象,但已交早春,春风送暖醉人面目,何不就以‘风’为题,每人吟诵一句?” 大家点头,十七公主首先来了一句:“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荥阳公主、颍川公主、武安公主也分别吟诵道: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第一轮都没有问题,第二轮却不那么容易了。如果还是按照顺序来的话,对排在后面的非常不利。为公平起见,芷馨规定,这一轮不再按顺序,而是谁先想到谁先说。 十七公主略一思索,还是第一个想到:“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剩下的三位公主,一时说不出,都在冥思苦想,还是荥阳公主想到了一点:“风雨所漂摇,予,予……” 芷馨为她补充:“予维音哓哓。”又道:“虽然没说全,但说出了‘风’字,也算通过吧。” 颍川公主实在想不出,就把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诗的上一句说出来:“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没等芷馨说话,荥阳等人齐声斥责:“不得算,不得算。此句跟你上一轮所说的那句是出自同一首诗。照你这样说,这首《风雨》诗,够你对付我们三轮的了。” 颍川无奈,只得认罚一杯。武安公主也想不出,不等众人说,也认罚一杯。 看着二人喝完酒,荥阳公主对十七公主道:“这种玩法起初是最易的,越往后就越发难。我看接下来也不用比了,只要你能再说出两首来,我们三姊妹情愿再饮三杯。两杯作为对我们三人的惩罚,一杯作为对你的佩服。如若不能,你就自罚三杯,如何?” 荥阳公主此举表面上是谦服于十七公主,实则是有意为难。十七公主此时也没有把握,不敢应接。 正在这时,宫女们已经将乐器调试好了。芷馨也看出十七公主的为难,乃笑道:“元正之日本应观舞听曲,我们且先舞弄管弦,诗令之事我们以后再行。至于刚才未尽的赌约,我就替你们说了吧:‘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诸位公主对于芷馨不假思索,两句带“风”字的诗就脱口而出,不禁大大地佩服:“馨博士对于《诗经》之精通,真的是无与伦比,犹如装进了怀里一般,随取随用了。” 恭维了一番,大家问:“唱什么曲目?” 芷馨叫大家侧耳向太极殿方向仔细倾听了一下,道:“前面正在唱《鹿鸣》,今天这个日子,这首御用宴饮之乐是必不可少的。既然没人为咱们献乐,咱们就自娱自乐。” 于是大家每人选了一件乐器。芷馨的是一张短琴;十七公主因为平日有小默的传授,所以拿了一支清笛;荥阳公主一把琵琶;颍川公主一面鼙鼓;武安公主犹豫了半天,最后选来选去,拿了一根竽,笑道:“我对乐器都不甚精,古人有‘滥竽充数’一说,我今天也效仿一下古人,充一回数吧。” 十七公主道:“谁还不是一样,咱们又不是乐坊中的歌妓,哪能那么精通?刚才馨博士也说了,纯属自娱自乐嘛。” 芷馨也笑道:“《鹿鸣》乃是极正式的一曲雅乐,本应该钟磬齐鸣的。我们只有这几件简单的乐器,还讲究什么?” 大家都点头称是。 芷馨本出自寒门,以前从未接触过什么金石丝竹,但有句话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石府乃是钟鸣鼎食之家,不光家财无数,亦深谙琴曲诗画。芷馨在石府的这些年,耳濡目染,又情知自己逃脱不出,与其做无谓的抗争,不如逆来顺受,渐渐地就将原先寒门女子的桑蚕纺织演变成了豪门闺秀的琴棋书画。 她伸出白笋般的柔嫩指头,在琴弦上轻轻拨了两拨,随后纤纤玉手在琴面上如行云流水般地抚弄几番,便正式进入曲调。四位公主也都把起各自乐器,演奏起来。 芷馨领头唱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十七公主跟着唱:“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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