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守泰瞒报赋税是在上次除国设郡的时候舒晏发现的。当时查看舒家庄的户调记录与夏亭长所说的舒家庄的实际情况不符,等到第二日再去核实时,却是一本新的帐簿,且记录完全相符。这明显存在重大疑点,只是被贾恭给遮护了过去。若是舒家庄的记录完全相符是出于邱守泰对舒晏的警觉,可是其它地方的记录也完全相符是怎么回事?难道邱守泰真的是被冤枉的吗? “晏儿,你不必气馁。瞒报赋税的事我们拿不到证据,但是拖欠庠学助教薪俸的事是确凿无疑的。因为我们有现成的人证在,这总不会错的。不光是若馨,我也问过了周边其他的庠学,均存在这种现象,甚至更糟,助教们熬不下去,害得连庠学都办不下去了。而临近的汝南、颍川等郡却都是按时发放的。这也就是我之所以气愤、在信中向你提及的原因。若能把这件事查实了,那也不算徒劳。” “也就只能先这样了。” 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没想到这么不顺利。不光荀宝,也出乎舒晏的意料之外。邱守泰劣迹斑斑,可眼下似乎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夏春的年龄大了,骑不得马,舒晏就自己骑着马,按照夏公公所说的那些庠学的地址走访,果然找来了五六个助教。这些助教不比那些啬夫之类的乡官,这些年也受够了苦楚,完全不在乎会得罪邱守泰,丢了饭碗之类。见有人要为自己出头申冤,当下纷纷积极响应,约定明日到郡署与邱守泰当面对质。 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荀宝和比玉也觉得今日一搏非同小可,比平日早半个时辰到了郡署。夏亭长与若馨及那几名助教也都到了。 荀宝不太放心,问那些助教道:“你们做助教以来,确实是没领到过薪俸吗?” 那些助教们争先恐后地发言:“这还有假吗,不光拖欠我们的薪俸,就是筹建庠学的时候,也是大家捐的款呢。” “哦?本官身在京师,不太了解下面地方的事务,但对于重建庠学一事,我却记得很清楚。因为先帝对地方文教恢复非常重视,为了恢复地方庠学,朝廷投入了很多的钱,为此还缩减了很多其他方面的开支。怎么单单你们汝阴的庠学是自己筹款修建的呢?” 见荀宝吃疑,夏亭长马上道:“这个千真万确。关于汝阴筹建庠学一事,晏儿全程操劳,最有发言权。” 舒晏笑道:“不光是我,说起此事来,还有比玉兄的一份大功劳。” 比玉却诧异:“我?我做过什么事来?”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舒晏回忆道,“那时我们的汝阴王司马谟还健在,汝阴郡还叫汝阴国呢。邱国相把筹建庠学的这个差事交给我,却不给我一个钱。为此事我曾经急得焦头烂额。没办法,就只能采取募捐筹款的方式,而你就是第一个捐钱者,而且数额是最大的。” 比玉似乎也想起来了有这么回事,至于数额,当时只是随手一撇,根本不知道是多少。 了解到了这些情况,荀宝大喜,马上升堂,传令带邱守泰。在被软禁之初,由于心存恐慌、畏惧,邱守泰着实很是憔悴忧虑,如同受油锅中煎熬一般。随着查案的步步受挫,邱守泰的恐慌畏惧也在逐步减少,甚至有了些傲慢蔑视。如今站在台下,精神焕发,气场好像比坐在上面的荀宝三人更胜一层。 “邱太守。”荀宝一拱手,“关于你克扣汝阴庠学助教薪俸一事,你怎么说?”由于连日以来没有拿到邱守泰的丝毫把柄,荀宝说话都没以前那么大声。 邱守泰轻视地笑了笑道:“我汝阴庠学助教的薪俸都是按时足额发放的,何来克扣一说?我看你们是不扳倒我不罢休,别的事情查不出来,又拿此事来污蔑我!” “我们哪敢随便污蔑你,现有人证在此。”荀宝指了指若馨等人道,“这些人都是你治下的庠学助教,有什么话,你们当堂对证。看看到底谁在说谎。” “哪个要跟我对证?”邱守泰把眼向那边扫视一遍,明显带有警告威胁意味。 这几名助教本是有一肚子怨恨的,但被邱守泰这种恶狠狠的眼神威慑着,都有所顾虑起来。 场内鸦雀无声,唯有每个人听着各自的心跳。 “我跟你对证。”一个少年人挺身而出。 果然是初生牛犊不畏虎。邱守泰看了这个少年一眼:“你是谁?在哪里任教?” “我叫韩若馨,是舒家庄庠学助教。” 这一报名字,一直不屑于把这些寒门小人多看一眼的比玉,似乎受了一下刺激,抬眼看向这个少年:这是芷馨的弟弟!虽然男女相貌有别,但这个眉眼、这个面庞,分明有着他姊姊的影子...... “韩若馨。”关于这个名字,邱守泰并不陌生。 那年,若馨的父亲韩宁跟舒晏的父亲舒安在带领众乡亲防洪抢险的时候双双殒命。这件事在当地影响非常的大。当时还很幼小的若馨,像舒晏一样,在困境中坚韧不拔,励志笃学,五部经学无一不精;照顾患病的母亲,母亲死后专心致志为母守孝三年;及至筹建庠学,不计报酬做助教多年。尤其可嘉的是,他授的课不但包罗全面,而且深入透彻,深受广大学生欢迎,就连那些白胡子老儒们也自愧不如。名声传到汝阴城中。汝阴城内的两座庠学都有意请他进城去授课——汝阴城内的庠学是不拖欠薪俸的。若馨虽然知道,可他却不为所动,毅然留在舒家庄。邱守泰对这些事迹都略有耳闻。 “韩宁是你的父亲对不对?他可是本郡有名的君子义士。你的名声我也听过,我对你已经有所留意,就像当年的你舒家哥哥一样。”邱守泰故意顿了顿,“一个读书人,要多考虑考虑自己的前程,莫要轻易听人蛊惑,参与到这种无端的是非中来。” 邱守泰一语双关,不但暗示了舒晏别忘了自己当年的提携之恩,而且顺便给若馨提了个醒——你要识时务,别找我麻烦,我若可以无罪释放,继续做汝阴太守,日后也同样可以让你出人头地。 此话一出,舒晏果然有些窘迫。若馨因为涉及到舒晏,却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这时,夏春突然站出来道:“邱太守不要拿当年舒晏举孝廉一事做要挟。晏儿是通过你手里举出去的孝廉没错,但那根本不是你的本意。大家心知肚明也就罢了,可你今天非要说出来,我也只好将实情告诉大家。当初晏儿名扬汝阴的时候,你不会不知道,可你从来没有把他当做一个贤士留意过。后来晏儿的名声越发响亮,传到了豫州刺史的耳朵里,你不敢违背上面,再加上我的极力推举,才将晏儿举荐的孝廉。你说是不是?” 邱守泰被揭了老底,十分愤恨地瞪了夏亭长一眼。 若馨向前一步,逼近邱守泰道:“正如邱太守所说,我的父亲是一个君子义士,一生从来不把名利放在眼里。我若是为了名利而没了担当,那岂不是辱没了我父亲的英名了吗?况且我也并没有受谁蛊惑,关于拖欠助教薪俸一事,我最有发言权、也是最直接的证人。” 荀宝看到这个年轻人这么刚直无畏,相反的那些年长成熟的反倒都躲在后面,不由大怒道:“你们这些鼠辈,一点大义都没有,枉长了许多年,还做什么读书人?!” 那几名助教此时再也受不住了,一起走出来诉苦道:“这位上官,我们实话实说,只求为我们做主。自从庠学建成以来,我们满怀欣喜地应召做了各自庠学的助教。刚开始的时候是一个钱也没看到,因想着庠学刚刚筹建,开支应该是比较紧张。朝廷既然做了这么一件大好事,我们读书人也不能只顾个人所得,不深明大义,所以大家都能理解,也没有怨言。谁知过了几年,也没有多大改观,只是偶尔给个两成三成而已。虽然大义为重,但也要苟活啊。助教的薪俸本来就不多,再这么拖欠着,连温饱都不能解决了。若真的是朝廷有困难,大家还没甚怨言,问题是其他的州郡都是按时足额发放的,只偏偏我们汝阴的庠学是个例外,这就说不通了吧?” “哦。”荀宝仔细地听完,转头对邱守泰道,“邱太守,这个你怎么解释?” 邱守泰马上横眉立目,怒斥道:“你们这帮腐儒之辈,纯属颠倒是非。我们汝阴助教的薪俸都是按时足额发放的,何曾有过拖欠?” 荀宝知道邱守泰想耍赖,也怒道:“苍天在上,邱太守说话要讲良心。有这么多的助教作证,难道你还想抵赖吗?” “你们看我孤立无援,就说我抵赖?他们有人证,我就没有吗?” “你?你有什么人证?” 荀宝话音未落,就听堂外有嘈杂人声,便问道:“外面何人喧哗?” 差役进来回禀道:“有六七名自称是庠学助教的人,说要进来作证。” 又来几位助教做证人!荀宝欢喜,马上将他们请进来,问道:“你们都在哪里任教,报上名来。” 这些人都一一地报上了所任教的庠学及各自的姓名。 “官家公堂历来都是令人敬而远之的,而你们几位却不请自来,实属罕见,到底所为何事?”荀宝自以为猜到这些人是为己方作证来的,却还故意问一遍,以增加气势。 “因听说朝廷差上官来调查有关庠学助教俸禄一事,关系切身,不好做冷眼旁观,特来此作证。”这些人推举了一个领头的说道。 荀宝不住点头:“好好好,不愧是有担当的读书人。我现在问你们,你们如实回答——在你们做助教以来,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郡里面经常拖欠你们的薪俸?” “上官这话从何说起,我们的薪俸向来都是按时足额发放的,何来拖欠一说?” 荀宝正美滋滋地等待着肯定的回答——有了先前的五六人,再加上刚刚不请自来的六七人,众口铄金,就算邱守泰再想狡辩,也是无能为力了。那样的话,就可以将邱守泰的罪责坐实一半——可是,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对,你们说什么?薪俸向来都是按时足额发放的?你们,公堂之上也不要紧张,不要说糊涂了!” “上官不必开导,我们没有糊涂,我们的薪俸从来都是按时足额发放的,从未有过拖欠。” 且不说荀宝、舒晏、比玉三人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就是夏春及跟若馨一起的那几名助教也都目瞪口呆,“怎么会,你们......同样是汝阴辖内,怎么会出现两种状况?” “贵处的情况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如实回禀我们自己的情况。” ......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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