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跑去报信的那两个人冲上前去,举矛就要刺杀舒晏。 那校尉厉声道:“现在先不要动手,把他绑起来带回去。” 二人有些不忿道:“他杀了我们的人,而且他还是朝廷官员,留下乃是祸患,为什么不杀了他?” “正因为他是朝廷官员,所以不能这么轻易地杀了,先带回去再说。” 这群人把舒晏绑缚起来,横搭在马背上带了回去。走了老远,进了一座县城的衙署,把他安置在伙房旁边的一处破房子里,并派人看守。 兵乱后,这里临时被叛军征作军事行营指挥所。不时就有军士前来禀报军情。舒晏原本以为氐羌人应该是披散头发,没甚规矩,不讲礼仪,称呼尊者为“洞主”、“酋长”之类的。今天看这些人来来去去的,服饰、称呼、行事制度,都跟华人差不多。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到了晚间,人员往来逐渐平静了下来。只有前后堂有两处灯火。舒晏躺在黑暗处,忽然听见后堂内有人说话: “抓来的人怎么办?” “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归顺齐大帅,愿意的话就留下,不归顺的话就杀了。” 停了一会儿,就见那个校尉独自举着火把走来。舒晏一看,自忖道:完了,这是冲着自己来了。然而他并不害怕,不等对方开口,就直截了当地道:“要杀当时就在野外杀了便了,何苦费这样的工夫绑缚到此?我明确地告诉你,我舒晏别说拿着朝廷俸禄,即便只是一个平民,也是顶天立地的丈夫,绝不会归顺你们这些叛贼。” 校尉静了一会儿,笑问道:“日间我似乎听你说是从洛阳来的,名叫舒晏,敢问可是曾任过尚书郎的那个舒晏吗?” “是又怎样?要杀便杀,休要多问。” “果然是吗?怨不得这么豪气呢。”校尉有点惊喜,忙亲手将舒晏的绑绳松缚了一点。 “你认识我?你是谁?”舒晏很诧异。 校尉笑了笑道:“在下姓林名苑,我们应该见过面,只是当时没有过多在意。因为我跟你是同一年的孝廉,曾经一起赴洛阳策试。那时候你不认识我,我却听说过你的大名。” “怎么,你是华人,也是当年的孝廉?” “对。我也是当年的孝廉。不过不是这里安定郡,而是与此邻近的京兆郡的孝廉。” “既是孝廉,更应该深明大义,忠君爱国,你怎么反而跟随氐羌做了叛军?” 校尉叹口气道:“舒先生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我们做孝廉的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把‘仁义礼智信’作为信条,自诩为普通人的表率,相信有朝一日能够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百姓。可结果又怎么样呢?” “结果怎么样?请恕舒某唐突,我果真记不起有你这个京兆郡的孝廉来。” “你当然记不起。因为我在策试完之后就离开了洛阳,回到了京兆郡。” “想是没通过策试?” 林校尉哈哈笑道:“我林某虽然不敢说学富五车,但朝廷那几卷策试还是应付得来的。然而呢,却在中正那里折了戟。” 舒晏明白了:“想必你们京兆郡的中正官没有给你一个公正的品评,中正品第不高,吏部不给授官,令你无缘朝中入仕?” 林苑点点头。 舒晏知道,寒门之人难得会有公正的对待。当时入朝的那一年,有很多孝廉都是被中正葬送了前程的。 “跟你一样结局的有很多,比如与我相熟的一个广平郡的孝廉叫葛珅的,也是被他们本籍的中正定为低品,导致他直接怀恨离京回乡。” “不被举官也罢,谁也不敢奢求被举了孝廉就一定要飞黄腾达的,但是中正给定的这个品级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我们这些做孝廉的,都是因德行出众而被举荐的,在各自乡里都是有些名望的,自己对这些名声比什么都在乎。若是中正能给定个高品,就是对我们品行才能的认可,即便吏部不授官,尊严还尚在。可中正却给我们评了中品以下,低品意味着德行低下,我等颜面何在?怎么做人?怎么面对家乡父老?” “历来中正官都是把持在士族之手,寒门之人难得会有高品。我舒晏当时也只被评为五品。” “你的名气当时就很大,况且作为寒门之人,起家就能够做到尚书郎的实在不多,我们这些寒门的孝廉都很仰慕你。你在朝中混迹多年,如今已经是将军了,想必品状已经飞升,真的是我们寒门的骄傲。” “哎,说来惭愧。哪里是什么将军,不过是为了去大宛不受人慢待,而编造的一个虚名而已。我从尚书郎转为车府令,又从车府令降任如今的骅骝丞。说起来,也是受制于本籍的中正。至于中正品状,非但没升,还被大小中正串通一气,直接随意地口头降了一等。” “果不其然。如今世家把持朝政,寒门子弟饱受歧视,像舒兄这样出类拔萃的都难以出人头地,何况我等平庸者哉!” “寒门出人头地的不是没有,除了有大才之外,还要学会委曲求全,左右逢迎,见腐朽而不怪,遇不公而不问,寻找一个安身立命的靠山,唯权贵马首是瞻。可这正是我舒某做不到的。” 林苑见舒晏跟自己有同样的感慨,不禁喜出望外:“所以说,如今朝廷昏庸,世家专持,已没有我们寒门的立足之地。舒兄,这样的朝廷你还有什么必要为其效力?” 舒晏虽然心里有这样的不满,可是从没想过其他别的想法,听到林苑这话,立刻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舒兄是聪明人,难道还看不出吗?以舒兄之才,不知比我辈高出多少!但论前程地位,你在朝中混迹多年,比之我投靠齐大帅差得远矣。” “哈哈哈,你果然是来劝降我的。实对你说,这样的朝廷我早已厌倦。不过,一臣不侍二主。作为大晋臣民,我是绝不可能对大晋不忠的,更别说是去投奔反贼了。” “呵呵,我劝舒兄不要这么固执。人生在世,无非就是名利二字。只要舒兄肯弃暗投明,我保你不出数日地位就可在我之上。” “我若是在乎名利,何至于到此地步?我早就打算好了,此去大宛回来,先去羌地寻找一个知己,然后就回到家乡,归隐田间,享受田园之乐去也。不想今日落难在此。至于你说的什么弃暗投明——朝廷的确是暗,但齐万年就是明了吗?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哼哼。”林苑冷哼一声,“我劝你还是识点实务,即便你不在乎名利二字,身家性命总是在乎的吧?如今的境况你不会不明白怎么回事吧?” “明白,你们的话我已经听见了——归顺就活命,不归顺就杀了。不过,我的立场也已经讲得很明白了,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费了半天唇舌,舒晏半点不为所动,林苑十分泄气和愤怒,甩了一句“不识时务的执拗货,我仁至义尽,横竖顾不得你了”,就扬长去了。 第二天清早,林苑来了,还带着两名羌兵。 “舒兄,走吧。” “在这里行刑吗?”舒晏坦然问。 “当然不是。” “若是去野外,昨天就办了多好,何必多此一举!” “哈哈哈,舒兄你想哪去了?不是去行刑,是我们将军想见你。” “你们将军?他见我干什么?” “我们将军敬佩你的为人。他原本是个羌酋,这次氐羌起义,跟随齐大帅左右,被封为将军。前日刚刚攻下了这座县城,就把这县衙当做临时的行营......” 舒晏本不愿去见这个什么反贼头目,然而一听见羌酋二字,触动了神经:“他是羌酋?” “他听说你跟一个羌人十分交好,所以对你很有好感,想见见你。” “如此甚好,快带我去见他。” 林苑将舒晏的绑绳解开,将他带去正堂。 进了门,见一位身着戎装的年已半百的矮胖男人当中坐着。林苑引见道:“这就是我们的将军,还不快拜见。” 舒晏昂首站着不动,“将军?是什么将军?可是朝廷所封?若不是,我舒晏无从拜得。” 那羌酋见舒晏这般正气凛然,不无敬佩地道:“舒先生果然有骨气,着实令人佩服。你不承认我这个将军也无所谓,就只当我是个羌酋罢了。” “若是羌酋,倒值得后生拜一拜。”舒晏说着拱了拱手。 羌酋拂髯大笑:“也罢,就受你这个后生一拜。这县衙里也不是待客之道,既然你自称后生,就委屈你坐个下座吧。” “坐就不必了,酋长有什么话就请直说。” 酋长点点头:“既然舒先生够直爽,我也就实话实说。军事当前,本来是不该留你活口的,但是昨日听了林校尉的一番言语,让我对你肃然起敬,又听说你正在找一个非常交好的羌人,又增加了我对你的好感,所以特地想见你一见。不知你找的那个羌人是什么身份?” 听对方主动问起来,舒晏很高兴:“敢问酋长尊姓?” “本人姓姜,名叫姜流。” “姓姜?”舒晏一阵惊喜,“我要找的这个人也姓姜!你们都是羌人,而且都姓姜,你们一定认识了!” 姜流哈哈一笑:“此言差矣。姜者,羌也。古者姜羌不分,羌人姓姜的多矣!” 舒晏也曾听小默说过此话,知道姜酋长所言不虚,不禁气馁了一半。不过他仍不愿放弃:“我要找的这个人乃是一个女郎,名叫姜小默。说起她的名字别人可能没耳闻,但她的外公却是一个羌酋,在当地很有影响。” “姜小默?”姜流似乎现出异样的表情,“她姓姜,她的外公姓什么?” “她的外公也姓姜,只是不知道大名,也不知道是在哪座羌寨。小默的情况有些特殊,祖父是汉人,祖母是大宛人,外公外婆却是羌人。” “是吗?”姜流板着脸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算特殊,如今胡华杂居,尤其是秦雍一带,华羌通婚的情况也不在少数。她这种情况,若按羌人的习俗就算羌人,若按你们华人的传统来说,应该算华人才对。” “她自小就在羌地长大。自言羌人以母种为号,所以就自认为羌人。” “哦,这也无妨。只是我们那里除了我之外并没有另一个姓姜的酋长,更没听说过有个叫小默的女娃。” 满腔希望化为泡影,舒晏不禁有些失望。 姜流发现了舒晏的表情变化,慢慢笑道:“你为什么要找她?这个人对你很重要吗?” “重要得很,一定要找到她。” “若是那样,舒先生也不必气馁,我虽然不认识这个姜小默,然而我们总归都是羌人。羌人找羌人肯定比你方便得多。如果你真心要找她,我劝你最好是在我这里留下来。我知道你文武全才,若是肯跟着齐大帅,不管是出谋划策还是战场杀敌,立下几件功劳,齐大帅一高兴,发动手下所有的羌人都留心打探姜小默的那个羌寨,保你不出一月,必能找到。” 舒晏起初听此人说愿意帮自己去找小默,心里很是感激。可后来的话却又是想拉拢自己加入反叛的意思,当即反驳道:“姜酋长不必说了,在大是大非面前,我舒晏可从不含糊。虽然我把找到小默当做我后半生的第一要务,然而不管多重要,毕竟是我的私事,跟国家大事不可相提并论。我不能因为个人情感而背叛朝廷。” “难道你不想找到她了吗?” “想,当然想。不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如果姜酋长愿意成全我,就放我西去,我会用毕生精力去寻找她;如果不肯的话,要杀要剐就悉听尊便吧。” 姜流听罢,沉默多时,不由地吁叹一声道:“也罢,念你这一片赤诚之心,对朝廷忠心耿耿,对知己重情重义,我怎么能杀你呢?我若杀了你,良心难安,天地也难容——由你去吧!”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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