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刚过,舒晏赶到了汶山郡郡衙。汶山郡乃是氐羌聚集之地,现今又是非常时期,关押着朝廷的重要嫌犯,当然不能掉以轻心。本郡太守日夜派兵严加防范,刚刚亲自从狱中巡视回来,听说有位朝官来访,不敢怠慢,急忙相见。郡守乃是二千石秩次的官,论级别,舒晏要比人家低着好几级。可是舒晏乃是朝官,无论什么级别的朝官,到地方上都没人敢轻视。
舒晏与那郡守相揖之下,四目相对,突然各自瞠目。
“你是那个,何——”舒晏记起了这个人,乃是自己做车府令的时候稽查过的一个驾四牛车招摇过街的世家公子。
“敝人何豪,难为舒令还记得我啊。”
“才两年不见,足下已经署了这里的太守了?”
舒晏很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太守这种级别的官,不但品秩高,权利也大,一般时候可以说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在地方上真正的说一不二。一个初入仕途的人,除非拥有过人的才能,否则没有五年以上,很难熬到这个位置。可是这个何豪,两年前还是个没有起家官的平头百姓,怎么突然之间就做了太守了?
何豪淡淡一笑:“某原本无心为官,只想碌碌此生,自从遇见了舒令,才开始有了为官之意,幸有家兄提携,先做了年余的司徒府主簿,后又改署了汶山郡太守。”
舒晏知道何家乃是不亚于石家的顶级门阀。这样家族的子弟除非是自己不愿为官,否则,只要能力不是太过不堪,官禄只在股掌之间,所以也就不再奇怪了。
任何人出仕,都要经过中正品第。何豪也不例外。这样的世家大族,连官禄都可以掌握,中正品第何愁不能左右呢?禾稼本籍的中正官不敢怠慢何家,听说何家公子要出仕,直接给了个高品,所以何豪能够在官场平步青云。
然而奇怪是不奇怪了,舒晏现在却有点害怕。当时稽查车马的时候,得罪了不少人。就比如荀宝的父亲,在自己被排挤出洛阳的时候就很出了一份力。这个何豪,记得当时是没收了他的车,他的四头体格雄健的驾牛被他自己送给了在场的穷人。当时虽说是他自己情愿送的,谁知他日后有没有反悔呢?反悔之后会不会加倍恨自己呢?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何豪却将舒晏请到了后堂上座,客客气气地奉茶相待,寒暄两句后才问道:“洛阳富庶繁华,舒令在太仆寺做得可谓是风生水起,今日怎么跑到汶山这个穷乡僻壤来了?”
当时自己对他是以官管民,谁知如今却是沧海桑田!“其实,我已不是什么舒令,反叫舒丞还比较贴切些。”
“哦,此话怎讲?”
舒晏就将自己从车府令被贬为骅骝丞,乃至出使大宛的话从头到尾大概地对何豪讲述了一遍。
何豪听毕,也是颇感惊讶,不过随即又笑慰道:“身在仕途,难免会经历几番沉沦,这也正常。舒令这次成功带回了汗血宝马,立了大功一件,回朝之后还怕不加官进爵吗?”
舒晏此刻哪儿有心情跟他谈这些,只是苦笑了一下算作回应,随即切入正题问道:“何太守,在下此来实有一件要紧之事——反贼姜流的家属是否羁押在这里?”
何豪有点诧异,不知舒晏问此作甚。“其本寨部族一十八口正是在我这里,刚刚审讯完毕。”
“审出了什么结果吗?他们可否参与了叛乱?”
“其族人中的确有两个齐万年的追随者,一直未曾回来。其余这一十八人均未参与叛乱。”
“这一十八人既然没有参与反叛,那应该是可以释放回家了?”
何豪以被调侃的眼神看着舒晏:“舒令莫非是在戏弄我为官日浅,不知律法吗?连坐之罪,家属再清白,只要受了连坐,统统都要处决。”
“那......具体怎么处置?”
“等姜流押解洛阳,案子定了之后,即刻行刑。”
意料之中的答案。这种反叛大案基本没有变数。不过舒晏却在极力挽救。
“人命关天,何况是十八口!不知何太守可否听我一言?”
“舒令请讲。”
“谋反之罪确实要连坐,这是朝廷律法,任何人无权改变。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而最大可能挽回局面、让这些人起死回生的机会莫过于大赦了。”
“大赦?”
大赦乃是朝廷每遇重大喜庆事件,皇上颁布诏令,对一些罪犯开恩赦免。意思是朕家里有喜事,皇家之喜就是天下之喜,大家都沾沾喜气,普天同庆,共沐皇恩。
但是何豪有话说:“舒令所言大赦,史上的确曾经赦免过不少人,但是像这种谋反之罪,很少会在赦免之内。况且大凡大赦都是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一遇的,岂有为了等待大赦而不处决人犯的道理?”
“谋反的重犯在任何情况下肯定都不能被赦免,但是其连坐的无辜亲属就不一定了。说到大赦的时机,我猜用不了多少时候了。国之大喜事,莫过于新皇登基,除了新皇登基,就是立太子、册皇后。眼下太子被巫杀,贾皇后被废杀,都少不了要重新册立。朝廷将有这么两件大喜事,还愁朝廷不大赦天下吗?至于大赦的时间、受反贼连坐的亲属在不在赦免之列,那是他们的命,我们也无能为力。只请何太守多留待他们几日活命,就是好生之德了。”
何豪素知舒晏是个爱民的人,为百姓着想是他的一贯风格。可是此次齐万年谋反,受株连的人多了,他总不能为了救风马牛不相及的姜流亲属而专门来到我汶山郡的吧?莫名其妙啊!
“敝人别的权利没有,多拖延几日还是可以办到的。只是不知舒令为何偏偏对此事如此上心?”
“因为......我有一位故人也在贵处蒙受羁押。”
“姜流一家怎么会有你的故人?他是谁?”
“就是珍馐令,姜小默。”
“珍馐令姜小默?”何豪想了想,“我这里的确有姜小默这个人,可她是个女子啊。”
“何太守莫要不信,姜小默女扮男装做的珍馐令,其实本身就是女子。”
何豪愣了愣:“我信不信倒没什么,只是姜小默跟其他人不一样,需要另外处置。”
舒晏一喜:“是不是看在她是一介女子,绝无谋反之理,可以从轻发落?”
何豪将脑袋不停地摇了几摇:“恰恰相反。其他人都有不参与谋反的证据,唯有姜小默,一直行踪不定,动机不明,乃是此十八人中的第一要犯。那一十七人只需在本地羁押即可,而姜小默却需要押解至洛阳,与姜流等人由朝廷一并审理。”
“她怎么行踪不定、动机不明?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宫里做珍馐令,没离开过洛阳半步,后来又跟我先后去了大宛,她要分身去谋反吗?”
“这个,舒令你的话我是相信的,可是我相信没用,你回洛阳之后,要向朝廷证明清白才行。”
“那,什么时候启程押解?”
“就在明日。”
“我可否到狱中探视探视她?”
“依律,这种罪犯是不允许被探视的,可舒令乃是正人君子,我别的忙帮不了,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原本舒晏还担心何豪会公报私仇。没想到何豪不但不怨恨,反而愈加敬佩舒晏,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大开方便之门。舒晏当即谢过了何豪,迫不及待地去到狱中。
心中无比忐忑,脑袋懵懵的,脚步走得急快,却像踩在沙滩上。狱中犯人的样子,舒晏可不是没见过:形容枯槁,头发披散,面色惨白,目光呆滞,脏臭破烂的衣服上血迹斑斑......
想象中的形象果然都出现在了眼前人的身上。这是舒晏第一次见到小默的女儿身真面目,没想到却是这等悲惨样子!
舒晏怒目瞪了一眼何豪,何豪吓得不敢抬眼。
“舒......”我不是在做梦吧!小默迷离的眼神瞥见了舒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自己在心里期许过一万遍的身影,如今果然出现在了眼前,惊讶、欣喜、委屈、激动、苦楚同时迸出,情不自禁地想开口呼唤。可曾经那么流畅,那么自然,那么亲切的“舒大哥”三个字,如今却硬生生地不能出口。
“小默,我来晚了!”
舒晏再也忍不住,直接哭出声来。除了失去亲人之外,这是他第一次哭泣,痛彻心扉的哭泣。
“将牢门打开。”舒晏近乎命令地对何豪道。
“这......”何豪很为难。
重刑犯是不允许开牢门探视的。不过,何豪稍稍犹豫了片刻,还是依从了舒晏。
舒晏跪扑到小默跟前,痛惜地看着她身上的血痕。当年,自己不经意地拍了她一下肩头,她都一副吃不消的样子,如今怎能经受住这般拷打!回头想质问何豪,却发现何豪已经溜之大吉了。
转过头,喷火的双眼瞬间转为对眼前人的柔情和怜惜。多么思念的面庞,多么熟悉的人儿,只是对方那不断线流着泪的双眸却在刻意地逃避自己,始终不与自己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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