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尚书令是王衍,此刻他正同自己的堂兄司徒王戎叙话。舒晏进来,先见过了二位上官,然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舒晏与司马伦、孙秀的争执,王衍虽然并未在场,但已经略略有所耳闻,所以对于舒晏的辞呈并不感到惊讶。王衍当然希望舒晏这样的人才能够留下来做自己的手下,可这又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唯恐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当即就要同意舒晏的请辞。王戎却对他使了个眼色,先行阻止,然后对舒晏道:“我们还有要事,你先出去稍等片刻。”
舒晏知趣地退了出去。王衍以为王戎不了解情况,小声道:“此人虽有大才,却宁折不弯。官场数载,全都吃了此亏。如今更是得罪了赵王,我如何护得住!他主动请辞,再好不过了,兄长为何从中阻拦?”
王戎捋着花白的胡须,连连叹声道:“舒晏被举为孝廉到洛阳策试初始,我就关注到他了,何尝不了解!其如劲竹,高风亮节。世间不乏有世家出身而清高者,然总有家世护身,无伤大体。他寒门小子,无依无靠,怎可在世家如林的洛阳官场立足?长此以往,不光是仕途不保,恐怕连性命也丢了。此人不光有才,更是个忠孝仁义的真正君子,吾不忍其惨遭不测,又不忍其埋没乡里。”
王衍听了此话,非常不解:“不忍其埋没乡里,就应该让他为官;怕他引来杀身之祸,就该允许他辞官回家。兄长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不。我要让他既无隐患,又不至埋没。”
王衍越发糊涂:“此话怎讲?”
“让他离开洛阳,到地方上去。”
“到地方上去?难道兄长想让他做郡守或是县令吗?他得罪了赵王,怎可让他不降反升!这万万不可。”王衍连连反对。
王戎摇摇头:“非也,非也。怎可让他一跃而为地方守令!”
“既然不是做地方官长,那就是做佐吏了。兄长堂堂司徒,掌管公卿、两千石官职的任免,若是连地方佐吏任免之事都亲自过问,那也太不符合身份啊!”
“为兄当然不会过问地方佐吏之任免事。我之所以过心于此,其实是为了施家甥男。”
“施家甥男?比玉吗?”
王戎点头称是,然后道出详情:“施惠请我们饮酒赏花那天,其向我抱怨他的儿子比玉不求进取,在秘书阁多年,并无多少建树,进而忧虑施家之未来。我便给了他一个建议,让比玉去外任锻炼一下。”
当朝的公卿大多都有为任地方的经历。王衍自身也曾在地方上做过县令,包括王戎也曾经做过太守。地方上有在朝中无法学到的东西,是一条很好的历练途径。
“好是好,只怕施惠对儿子不放心,比玉也不愿意去吧?”
“施惠已经被我说服。我原本只担心比玉会贪恋洛阳的繁华而不愿到地方上去。谁知前日,他竟主动跑来向我请缨。”
“哦?比玉能有这个举动,那再好不过了。”王衍说到这里,顿然猜到了王戎的意图,“兄长的意思是想让舒晏给比玉去做佐吏?”
王戎笑着点头:“正是,正是。”
王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复问道:“兄长为何要将二人做这样一番安排?”
“唉!”王戎轻叹一声,缓缓地道,“说起舒晏与比玉来,很有些渊源。你也应该有所了解。二人俱是汝阴才俊,自小就相识。虽然同样聪慧无比,可是出自寒门的舒晏严于律己,要比养尊处优的比玉发奋得多,处处胜于比玉。而比玉更有个拗脾气,对于舒晏比自己的优秀,初始时是不愤,时间长了就变为不屑,由不屑变为反感,再由反感变为了消极。除了在德才方面,在感情上,比玉亦是输于舒晏。”
“这我知道。”王衍插话道,“比玉喜欢石家女儿馨博士,可是那女子与舒晏两情相悦,即便经历了身份的蜕变、生死的考验等诸多变故,对舒晏依旧死心塌地,矢志不渝。最后结果舒晏显胜,而比玉最终只是一场空。这一场打击对于比玉而言,要比以往在仕途上的所有挫败都要严重。”
“这一场打击果然非小。比玉如今的极度消沉与此有直接关系,凭其父再怎么督促,也是根本无法鼓起他的志气的。我之所以要让舒晏去给比玉做佐吏,是有两个用意:一则,舒晏很有些本事,又很有担当,有他辅佐,即便比玉对政务再怎么慵懒懈怠,也根本无需担心;其二,如此安排,比玉就是舒晏的顶头上司,舒晏再有本事也要时时处处比比玉矮一头。这样的话,比玉的尊严肯定就会恢复起来了。”
“兄长所言甚是!只是这样对舒晏恐怕有些不公吧?”
“不公?他是一个前途丧尽之人,此举对他恐怕是优抚吧?”
“也对啊。不过......”王衍又迟疑着道,“他得罪了赵王,从此流落民间是最稳妥的。如果还在官场上混,就不怕赵王报复吗?”
“这你就多虑了。”王戎很有把握地道,“赵王要起事,他真正要铲除的是对他有隐患之人,是有权有势的敌对势力。舒晏不过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低等小郎官,不在他的敌对阵营,对他没有任何威胁,不可能盯着不放。尤其是将舒晏调到外面去做一个小小的佐吏之后,用不了多久,恐怕连这个人都忘了,哪还有闲心计较!”
王衍听了王戎的分析,觉得也是这么回事,就道:“如此可行。只是眼下急等着安排,地方郡县可有现成的缺位吗?”
“恰好有一郡太守缺位。”
“哦,能从秘书丞转任太守,比玉可谓有幸矣。不知是哪一个郡?”
“汝阴郡。汝阴郡太守丧母,要丁母忧,我打算将比玉选授汝阴郡太守。”
“汝阴郡,那不是施、舒二人的本乡籍贯吗?本籍人出任本籍太守,这恐怕不妥吧?”王衍疑问着道。
“出于避嫌考虑,官吏选任的确是应该避开本乡的,不过凡事也不能绝对。眼下没有别的空缺,没法选择。而且舒晏这次请辞之意很坚决,若是让他去到别的郡任职,他肯定不会同意。但如果到他的家乡去的话,我想他应该不会拒绝。”
“我也听闻他对他的家乡感情很深,但愿他不会拒绝。只是要安排他什么职位呢?”
“职位么,既然要让他辅佐比玉,就必须要掌握实权,在郡中的地位须仅次于比玉,不能受别人牵制。”
“一郡佐吏之中,又有地位,又有实权的,那就是郡丞了。”
“正是郡丞。”
“好,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就让舒晏进来。”
二人打定了主意,即刻唤舒晏进来。舒晏复又提出请辞。王衍故作惊怒道:“朝廷好意起复于你,而你却要请辞,这是何道理?”
“赵王他......”舒晏说了一半,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赵王怎么了?”
虽有赵王逼迫,但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
王衍见他不回答,心里明白,也不追问。
王戎则接过话来道:“虽然是赵王提议起复于你,但终究是以朝廷的名义,你是替皇上效命,又不是为赵王。大丈夫应胸怀家国天下,此刻朝廷正是用人之时,你这样反反复复地请辞,岂是一个有担当的仕人所为?”
“呃......”王戎和王衍的这番话竟将舒晏说得理屈词穷。果然如此啊,两次请辞下来,他自己都觉得难为情。可要不是情势所逼,谁愿意这样!
王戎见他面带愧色,乘机道:“你的才名我知道,朝廷既然重新启用了你,就不能半途舍弃。但你不肯奉迎于赵王,就不可能在洛阳立足。也罢,就将你调到外面去,你可愿意?”
此话给了舒晏一个错愕,试探着问道:“调到哪里?做什么?”
“到你的家乡汝阴去做郡丞。”
“汝阴郡丞?”地方州郡之佐吏一般都是地方官自己选聘,司徒不会管这等闲事。舒晏万万没想到王戎会有如此安排,一时根本反应不过来。
“怎么?你嫌是个佐吏,不愿意做?”
“王司徒说得哪里话!”舒晏淡淡一笑道,“我舒晏为官,为的是造福百姓,从来都不是为了高官厚禄。”
“我也闻名你舒郎有此志向!如此最好,郡丞乃是郡守的左膀右臂,虽然只是个佐吏,却重要得很。若是兢兢业业,则大有可为。”
果然如王戎所说,舒晏去意已决,若是到别的地方去,一定是不肯的。可是要到汝阴,他就说不出口怎样拒绝。
祖父教导自己,做官不为高官厚禄,要为天下百姓做些实事。在舒晏心里,胸怀的是整个天下百姓,并非单单自己家乡的百姓。可是自己虽然有心有力,时局却不给自己一个够大的舞台。既然不能造福天下百姓,能够为家乡百姓做些实事当然最好不过了。
“你可答应了?”王戎追问道。
“呃——在下还要回去商量一下。”
“商量?”王戎故意哂笑了两声道,“你舒晏向来雷厉风行,行事果断,原来也是个惧内的!这点儿事还要回去向内人请示一下不成?倘若你跟内人意见相左,到底听谁的?”
王衍听罢,则愈加调笑着道:“这个不必担心,舒郎情况特殊,他有两位夫人,三个人决定一件事,少数服从多数即可。”
“哦?”王戎故意大笑起来道,“原来如此。只不知你的二位夫人谁跟你更知心呢?”
舒晏被这二位上官调笑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实在挂不住了,当即决定道:“不必回家商量,下官答应就是了。”
二位王公的激将法得逞,相视一笑:“这才像话嘛。”
“下官可否问一下,前任太守因何离任,原郡丞如何安置,继任太守姓字名谁?”舒晏打断二人的笑声道。
“前任太守因丁母忧离任,原郡丞另被他处选聘,至于继任太守姓字嘛,无需问,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舒晏辞别王衍和王戎,回去向芷馨和小默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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