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机处自乾隆时起,所参与的便不仅仅是前线军务,有关官员调任,也往往在此中决议,一旦议定,基本上当日即可下旨调动。是以说到官员任免,和珅和福长安并不陌生,成德、铁保一个年老,一个见了谁都是笑脸相迎,谁都不去依附,在二人看来都不成气候。可台费荫的名字,二人听得清楚,他素来是和珅心腹,这时从兵部改任吏部,算是升了小半级,可在和珅看来至关重要的兵部,却很可能突然失去一个关键成员。
所以和珅也进一步问道:“皇上,这六部尚书、侍郎变动,均是要事,可丝毫大意不得。皇上用了台费荫去吏部,可眼下前线战事,臣看着起色不大,兵部位居关要之处,必要有熟谙军务之人,臣却不知,陛下对新的兵部右侍郎,又有何人选呢?”
“此事朕也已深思过了,和公相无需忧心。”嘉庆言语之上,似乎对和珅还是非常客气。可嘉庆随即便道:“銮仪使布彦达赍,勤勉任事多年,朕想着他为人也稳重,兵部眼下,正缺持重之人坐镇,是以朕想着用布彦达赍为兵部侍郎,各位意下如何?”
这话说了出来,和珅与福长安又是一动。只因这布彦达赍并非寻常旗人官员,早在上一年,他的女儿就已经许了绵宁做嫡福晋,此时只因绵宁尚在母丧期间,一时其女尚未出嫁。可毫无疑问,嘉庆早已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心腹。是以福长安渐渐按捺不住,上前拜倒,向嘉庆道:“皇上,臣以为布彦达赍做銮仪使之事,万万不可!臣……奴才在銮仪卫执掌卫事多年,布彦达赍是奴才下属,平日虽说当值勤勉,可并无过人之处,若是在眼下前线战事未决之际任其为兵部侍郎,只恐误了前线大事!奴才人微言轻,但唯求皇上另择有才干之人补用兵部!”他身兼户部尚书、銮仪卫内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和八旗都统等数个要职,其中有文职也有武职,是以发言之际,自称上不得不数度切换。
只是嘉庆对于福长安的言语,似乎早有准备,此时丝毫不慌,道:“福侯,你忠心为国,朕甚嘉焉。可这件事自朕想来,却并非福侯所想一般。布彦达赍为人稳重,在宫禁之中供奉多年,这一点福侯知道,朕又何尝不知道呢?福侯先前所言,是觉得布彦达赍才干不足,应付不得这前线战事吗?”
“回皇上,奴才不敢这样贬斥同僚。”福长安道。
“福侯,这算不得贬斥之语。”不想嘉庆对福长安依然宽和,又道:“其实布彦达赍才干如何,朕也清楚。他不算有大才之人,可平时谨慎,也无大过。但兵部眼下需要什么人啊?日常庶务,兵部有庆桂坐镇,这不是富俊也回来办事了嘛?有他二人在,兵部诸事,朕已觉得安然无忧。至于剩下的兵部右侍郎,正需要一个勤勉、不贪功,又不自以为是的人,来襄助庆大人和富大人,你说是不是?所以朕以为,布彦达赍正是合适人选。”这一段话看似温和,其实一点都没给福长安留面子。
“回皇上,臣也以为,此时改动兵部官员,并非良策。”和珅眼看福长安无言以对,只好自己出马,道:“据臣所知,台费荫在兵部也已经有些时日了,前线军情瞬息万变,他初到兵部之时,也不太适应,后来花了好些时日,才将兵部军务清理得当,可见眼下兵部需要的是可以长期任职之人,随意调换不得。布彦达赍人虽然勤勉,可并非精明强记之人,去了兵部,又要耗费时间交办之前的军务,这样对前线战事,又有何益呢?”
“和公相还是多虑了,朕方才不已经说明白了吗?”嘉庆依然从容笑道:“眼下兵部大事,都在庆桂和富俊手中办理,嗯……朕记得李潢在兵部,也有些时日了,若是兵部仍有些要务处理不得,交给他就是了。至于布彦达赍这个位置,从先前的兵部上奏来看,台费荫处理的事也不多啊?”台费荫被和珅举荐到兵部,本来就以尸位素餐闻名,是以嘉庆这时出言敲打和珅与福长安,二人却也不好回答。
不过嘉庆倒也没有步步紧逼,而是对二人网开一面,又道:“不过既然和公相与福侯如此担心前线战事,那不如这样,布彦达赍调任之后,他銮仪使的位置,朕另择他人,他现下还兼着镶红旗的副都统对吧?朕也再选个合适的人去办,嗯……贝子永硕近日守灵,身体有些不适,他眼下兼着镶红旗的护军,不如朕改用永臶做这个护军,让永硕暂补副都统,如何?”永硕原是福长安好友,永臶与和珅等人却全无来往,是以福长安听了,心中又是一惊。
“哈哈,朕倒是忘了,这军机处有五位大臣呢?”嘉庆尚不等福长安说话,又道:“沈初、戴衢亨、那彦成,你们觉得朕这些调任意见如何?你等共同参议,朕才能少犯些错误嘛。”
“皇上,臣以为这些调任之事,并无不妥,前线战事,向来都是在军机处决策,兵部只是奉行圣意,需要的也正是勤勉用事之人。若是有人自作聪明,罔顾圣意,那他自是大清的罪人!”那彦成也站了出来,积极声援嘉庆。
“回皇上,臣看法与那大人一样。”戴衢亨也附和道。
“皇上,这……”最后一位军机大臣沈初听着,似乎有些犹豫,他早年便于永瑆交往颇密,自然担心嘉庆亲政之后会不利于他,但他素来自命清高,与和珅交往也不多,眼看又有大事需要抉择,只得主动退缩,道:“臣年纪大了,这心中糊涂得很,兵部吏部原是何人任职,有何长处,臣都快忘了,皇上,臣这般年纪,在军机处也不过行犬马之劳,再做不得什么大事了,是臣辜负了皇上,臣今日便自请致仕,还望皇上允准。”
“既然这样,那彦成戴衢亨,还有朕,共是三人支持今日的调动之事,和公相、福侯,你们只是二人,这样说来,今日的调动之事还是合理之举,就这样让章京们拟旨吧。”嘉庆依然面不改色,可看着和珅和福长安,似乎也担心得罪二人,又补充道:“和公相,朕也知道台费荫一样是勤勉之人,吏部眼下要事不多,可是呢?昨日公相府上传来消息,说丰绅殷德昨日回府之后,有些不适,只怕几日内当值之事,是要耽搁了。他正黄旗护军一职,朕让台费荫兼任,如何?”
“皇上,这……”和珅几日来一直住在皇城,对自己家中之事反而并不了解,嘉庆这样一说,他也未免有些担心。
“和公相,丰绅殷德是你的儿子,他在内务府、护军营办事也有多年了,他的表现,朕也看在眼里,日后若有机会,朕还想好好重用他呢。只是……从明日起,就要朝中重臣轮流入值乾清宫,守护太上皇灵柩了。公相和福侯在百官之中,官爵最显,是以这初七、初八日的入值,还要仰仗二位了。待公相忙完朝廷公事,再回去看看儿子吧。”不想嘉庆言语倒是逐渐温和了起来。
说着说着,嘉庆忽然看向和珅,正对着他双目,从容又不失安慰地笑道:“和公相,皇阿玛临终之前,还和朕单独说起过,和公相二十年辛劳,在军机处办了不少大事,这些皇阿玛看着,朕也看着呢。皇阿玛当时还几次三番的和朕说,和公相钱粮、选任、刑狱之事,办得是二十年如一日,从来妥妥贴贴,只有朕和公相同心协力,大清方得太平。所以和公相还请放心,日后军机要事,朕还等着你的意见呢。”
和珅看着嘉庆的眼神,心中似乎也有了一丝异样。
既然官员选任之事嘉庆一方已占了上风,嘉庆便传来几名章京,开始拟旨,随后自回毓庆宫了。和珅与福长安看着剩下的三名军机大臣,只能是敢怒而不敢言。好容易等到退值之时,福长安再也按捺不住,对和珅怒道:“致斋,今日之事你都看到了吧?皇上这没别的意思,就是要对我们开刀了!宫外之事,我看今日咱们就该通报过去才是,要是晚了,哪怕只晚一日,皇上都可能对我们动手了!”
“诚斋,皇上布置人手的样子,我看着还不纯熟呢。”和珅这时却依然沉得住气:“德儿的护军给了台费荫,但台费荫原本就兼着正红旗的护军,这样一来,咱们手上不是就有了两部护军了吗?再加上永鋆的,绵佐的不敢不听我们命令,八旗护军,咱们还能控制四个,这样说来,出入宫禁之事,依然不在话下。只是我却不大清楚,这德儿我昨日看着,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病了呢?”
“谁知道是真是假呢,你说永硕他一向与我交好,甚至他和我保证过,銮仪卫若是真有要紧之事出入宫禁,他绝不阻拦,可现在呢,一纸调令他就被调走了!致斋,我真是担心,咱们手下的人,若是明日、后日再被调动几个,咱们这条入主宫禁的道路,也就要被封死了啊?”福长安忧虑道。
“不过这件事,我看着也很蹊跷,按常理说,咱们的信早就送出去了,只要太上皇的讣告一到,各路大军就会一同上言进谏,到时候,皇上还能把你我怎样?这大清的军机处,不还是我们的军机处吗?”和珅道。
“致斋,该不会皇上临走前那一番话,让你回心转意了吧?”福长安道。
“当然不会,他几斤几两,我难道不清楚?诚斋,三十年了,想对着我说谎,又让我看不出来的,我还没见过呢。我知道,那……不全是他真实的想法。”和珅平日为官机敏,其他大小官员在他面前有半点掩藏之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是以几十年来,他对外人言语的真假,只要相互对视,一眼便看得清楚。嘉庆安慰他种种言语,是真是假,他倒是也能看出七八成来。
可福长安一时却未能注意到,和珅说的是“不全是”而非“不是”。
“那你是有些糊涂了,皇上又不知道你背地里做了什么,说不定啊,皇上也想着先发制人,先困住我们呢。明日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果然不出意料,让我们两个去轮值。只怕明日入了夜,皇上也会有他的动作了。致斋,咱们更得赶快,若是皇上他真的……就算外面将军们都支持你我,也是远水不解近火啊?”福长安想的是万一嘉庆先下手为强,直接将他二人处决,那即便外省诸军再来声援自己,也为时已晚,是以京中禁军的动员,已是迫在眉睫。
“那也只能这样了,诚斋,你这就去找你銮仪卫那些亲信,第一,送信给绵恩,叫他调动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手,准备入宫。第二,告诉咱们亲信的几个护军统领,明日若有人入宫,一律不得阻拦!诏书我也备好了,是我做的太上皇遗诏,这事我最熟悉,在外人眼里,是看不出真假的。还有,你銮仪卫那边如何,阿迪斯你能稳住吗?”和珅道。
“放心吧,就算布彦达赍还在,我也一样制得住他们。阿迪斯这个銮仪使,就是皇上看在阿桂面子上赏他的,他能有什么作为?他公爵府我也遣人盯着呢,昨日皇上下旨,给他和那彦成加了级,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那彦成也没什么异动。明日步军统领衙门加上銮仪卫,足够用了!至于姐夫的侍卫处、我侄子的前锋营,只要他们能袖手旁观,我们就足以安如磐石!”护军营只能负责宫禁门户守卫、开启诸事,不能擅离职守,所以和珅与福长安也只要求他们开门放人,不强迫他们参与政变。
“好,按时间算,最好的兵谏时机,就是明晚,只要明晚咱们下了手,皇上就赶不上咱们!”和珅虽然对于几个位置仍无绝对把握,但也已经下了决心,只等初七夜晚,两路禁军同时发动,一同向毓庆宫逼宫,先帮绵恩争取议政王大臣的位置,如果嘉庆再执意与和珅抗衡,就另立新君,永绝后患。
初七日一如既往的降临,这一日间,军机处仍有部分要事需要批复,直到未末申初,各人方才退值。和珅、福长安作为轮值大臣,退值之后将随身物什安放得当,便前往了乾清宫。
二人缓缓走入乾清门,看着“正大光明”的匾额与乾隆棺椁,福长安想着这一夜间,多半就要有大事发生,双手也不禁渐渐抖动起来。和珅却依然从容,看着渐渐西下的落日,不禁叹道:
“果然如此啊……乾清宫的样子,和我想得一模一样。”
福长安听着和珅之语,一时不仅好奇,也回过了头看着乾清门,忽然之间,他的脑海之中,似乎也渐渐回响起了和珅先前的那些让自己捉摸不透的言语。
“一旦突生变故,仅凭我一人之力,不能兼顾宫中和外廷……”
“或许銮仪卫还有地利之便呢?”
“步军统领、护军营、銮仪卫、侍卫处,这条路通了,咱们的大计也就要成了……”
原来如此!
京城之中,朝廷的重要军事力量主要有四支,就是和珅所言四支部队,其中步军统领护卫京城的内外城,护军营把守皇城与宫城的门禁之处,銮仪卫护卫皇城,也经常出入宫城护卫皇帝,而侍卫处则轮值于宫禁之中。
所以,如果和珅想要反制嘉庆,那么步军统领、銮仪卫和侍卫处,他至少要掌握一大半才能派上用场。步军统领在皇城之外,但人数众多,銮仪卫则在皇城之内,两支部队一属和珅,一属福长安,若是和珅真的孤注一掷,要行逼宫之事,那么必然是要求两支部队由外而内,进入宫禁之中包围嘉庆。而护军营虽然不能随意移动,但掌握宫禁门户,没有他们打开宫门,放两支禁军入宫,步军统领和銮仪卫想要逼宫,也是绝无可能。
按照礼制,一旦皇帝驾崩,必要先由皇帝与王公守灵,之后由朝廷重臣轮值,而此时朝廷之中,最重要的两位大臣就是和珅与福长安,是以二人接替王公值宿乾清宫,几乎便是必然。而一旦二人进了乾清宫,立时便要被封闭在禁中,再也出入不得,可这是嘉庆诏令,违背便是抗旨,到时候也是死路一条。所以和珅也不得不铤而走险,主动“入瓮”,以求嘉庆一时松懈。
而一旦和珅与福长安被困在乾清宫中,嘉庆多半当晚就会调动部队,入宫捉拿二人,到时候二人要么束手就擒,要么被嘉庆定下谋反抗旨之名,总之是逃不掉了。而和珅对这一切,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一清二楚,并准备了反制措施。
早在前一夜,和珅与福长安便已经通知宫外的步军统领和銮仪卫,初七之夜,入宫“兵谏”。福长安对此早有准备,但他计划中,自己原本是要在皇城里交接兵马,再带着他们进入宫禁。可直到这时,他方才明白过来,和珅所计划的,就是二人在乾清宫反客为主,与得到消息顺利在护军营面前成功进入宫门的步军统领所部、銮仪卫所部一道,反过来向嘉庆逼宫,所以和珅才会说,自己不能同时兼顾外廷的步军统领所部和乾清宫。所以和珅才会想到,銮仪卫有地利优势,即便绵恩果真有异心,九门提督所部距离宫禁更远,必然是福长安的銮仪卫先到,銮仪卫数量不如步军统领,但熟谙宫中地形,可以一边劫持嘉庆,一边闭门与万一反水的绵恩相抗。嘉庆从未上过战场,多半也会担心自己性命,到时候逼他下诏停战,重开议政王大臣会议,也就顺理成章了。
更何况,和珅执掌步军统领衙门二十年,军中不少将校,自任官起就只知道上司是和珅,此时即便换了绵恩,万一绵恩与和珅针锋相对,可能这些将校都不敢对和珅动手。甚至只要和珅和自己放出些绵恩图谋不轨的风声,还会有人积极将绵恩拿下。乾隆在位期间,对宗室一向严加约束,绵恩虽是亲王,却未必有和珅的影响力。既然如此,反倒也没什么可以担忧的。
至于宫禁侍卫,这时因和福二人需要值宿,自然也就暂由淳颖代管,福长安与他交结得清楚,这一日他只需按兵不动,任由两路禁军作为,就足以完成大计了。而且即便淳颖加入嘉庆一方,毕竟轮值侍卫人数有限,淳颖又不擅兵事,只要銮仪卫和步军统领有一支人马掌握在和福二人手里,淳颖也一样不足为虑。
这样看来,虽然不是全无风险,但形势肯定是有利于自己的!
福长安看着和珅,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和珅转过头来,看福长安时,知他进了乾清宫,也已经看清了自己的用意,也不免放松了下来,微笑着点了点头。
忽然,和珅又想起一事,问福长安道:“呼什图呢?我记得上午的时候,我还见过他,他当时还说,宫禁之内,一切准备就绪了呢。可是下午我就没见过他,他也与我们交结二十年了,这个时候要是可以再助我们一臂之力,把毓庆宫的宫门开了,那就是再好不过。”
“我也没见到他,不过毓庆宫算什么?平日据说也只有十几个人在那里宿卫,若是大事成了,还怕他们不成?”福长安眼看胜利的天平渐渐倾向自己一方,自然也不愿意再去关注呼什图这个已经无关紧要的砝码。
“算了吧,他自己的事,自己能处理清楚。”和珅看着眼前的乾隆灵柩,心中却又把“兵谏”之事反复思索了一番,乾隆棺木前那数十支蜡烛,也似心有灵犀一般,迎着和珅轻轻晃动。
“太上皇,您……您会保护奴才吗?”和珅缓缓走进了宫中。
剩下的,就是等待那决定性的一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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