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时的闽浙海岸,却并未因海盗上一年的失败而彻底平静。温州外海一座海岛之畔,正停着数艘海盗大船。海岛之上,两伙人相对而立,其中一伙簇拥着一个中年汉子,正是蔡牵。而另一伙人正中,也有个满面戾气之人,似乎并不欢迎蔡牵的到来。
“怎么样,侯头领,不,现在该叫侯帮主了。”蔡牵率先开了口,对那人笑道:“去年林亚孙、庄有美相继败亡,这闽浙海上,可也就剩下黄葵和咱们两家了。黄帮主那边,小弟已经和他结了盟,以后有了生意,就一同分享。但眼下咱们三家,手里船都不多了,若是各自为战,必然要被官府各个击破,只有三家协同作战,才能扭转如今不利形势。所以侯帮主,这结盟之事,您可愿意考虑一下?”
原来蔡牵对面这人,正是那日伦贵利船上曾经怒斥蔡牵的凤尾帮头领侯齐添。上一年庄有美对海盗之事心灰意冷,向福建方面投降,但侯齐添却不愿降,而是带了自己几艘大船,径自离去。这时他经过几个月招兵造船,已有了十余条大船,在闽浙沿海,可以说和蔡牵、黄葵鼎足而三。但黄葵已经和蔡牵有了和约,蔡牵便不再过问黄葵之事,而是将拉拢重点转向了侯齐添,想着一旦三家联手,之后同舟共济,海盗声势,定当重振。
“蔡牵,你还想和我联手?你小子什么心思,当我不清楚吗?你……”侯齐添从来看不起蔡牵,只觉得他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之前海盗大会、伦贵利面前,蔡牵多有与伦贵利顶撞之处,更让他心中轻蔑之心有增无减。是以这时他根本不愿和蔡牵结盟,只想着狠狠羞辱蔡牵一顿,然后打发他走人了事。可谁想侯齐添眼珠一转,竟顿觉面前一亮。原来蔡牵身后,竟还有个女海盗随侍而立。
这女海盗不用说,正是蔡牵之妻吕姥。这日因会见侯齐添之故,吕姥也特意化了些妆,长发不再盘起,而是索性披在肩上。她身材高挑,平日生得也颇为俏丽,又兼海盗做得久了,自然生成一股煞气,在侯齐添看来,却是更具野性。一时侯齐添双目,竟不舍得从她面前移去,只过了半晌,侯齐添方自摄定心神,道:“蔡牵,我告诉你,像你这种平日总打退堂鼓的家伙,咱们船上,就没一个人愿意跟你干的!这片海老子跑了十几年了,什么狗屁官府,老子见了他们,眉头都从没皱过一下!至于以后该做什么,老子心里清楚,用不着你在我面前指指点点!”这话说来,竟也有向吕姥逞能之意,暗示吕姥不如索性弃了蔡牵,来做自己夫人,顺便把蔡牵所部带来一部分,到时候自己就是东海霸主,又兼美人在侧,岂不美哉?
“侯帮主说的是啊?那侯帮主,您看下一步咱们到底该做什么呢?”蔡牵看着侯齐添眼神,也暗暗察觉有异,索性欲擒故纵,先让侯齐添把话说完,牛吹的越大,以后摔得也越重。
“擒贼先擒王!”侯齐添异常自信的答道。
见蔡牵一时不解,侯齐添也哈哈大笑道:“蔡牵,就你那本事,还是早早来我这里,老子赏你一个头领算了。这你都听不懂的?你想想,咱们本来在这片海上,要钱有钱,要粮食有粮食,可就去年这么一年,这形势完全变了。你怎么看?那肯定是朝廷那边来了新人了啊?这人是谁呢,就是现在这浙江巡抚阮元了。这狗官可坏得很,满脑子阴谋诡计,成天就想着坑咱们。所以我想啊,这正面对垒,只怕我也猜不透他肚子里又冒出什么坏水。可这阮元啊,做梦也想不到,老子偏不和他正面交手,这一次,老子要在他背后狠狠捅上一刀!他以为搞搞那所谓海防,就能拦住老子了?他错了!我告诉你,现在阮元最大的命门,就是他那杭州城!老子也不用多派人手,就十个人,换他阮元一条命,够了!到时候,官府必然大乱,哪里还有余力来管咱们?那个时候,也就是咱们重新称霸东海的时候了!”
“侯帮主,您的意思是,要派人去一次杭州,直接刺杀那阮元?”蔡牵听了,也不禁笑道:“可是侯帮主,那阮元既然诡计多端,只怕多半也会料到这一节吧?要是他平日出行,都带足了护卫,你这刺杀之计,就没那么容易奏效了。”
“蔡牵,你……”侯齐添听着蔡牵对自己多有怀疑,当即便想羞辱蔡牵几句,可想想眼前的吕姥,却还是把刻薄之语咽了回去。“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子要动手,也不一定找那阮元动手啊?他还有家眷呢,怎么,他自己出门多加护卫,所以他家眷出门,也要有一样多的人手看护吗?我在杭州的线人,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那阮元有个老婆,还有俩小妾,平日还经常在一起走动,这么好的机会,谁不动手谁王八蛋啊?你想想,要是咱们真能弄死他家一两个小妾,或者干脆把他老婆宰了,那阮元会怎么想?肯定是心绪大乱,无暇顾及咱们了啊?然后,老子就趁他病,要他命,老子只要一个来回,就能把温州镇和黄岩镇全都平了!到时候,你说那阮元还能拿咱们怎么样啊?”侯齐添想着这条计策行使起来,定当成功,一时也是得意洋洋,不住用余光看着吕姥,对她炫耀。
“侯帮主,您这办法,倒是确实不错。”蔡牵眼看说不过侯齐添,只好顺水推舟,道:“可是您这些人,想要进出杭州,我看却也不容易啊?只要杭州那边对出入行人加以搜查,您这不就暴露了吗?怎么,您在杭州,还有后着不成?”
“蔡牵,你干这行时日还是太短,有些事你不知道,可我知道啊?”侯齐添得意道:“早在五六年前,杭州就已经有了咱们的人了,干咱这一行的,要是官府里没几个线人,那还怎么干啊?你就看着吧,不出三个月,那阮元就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老婆小妾突然没了性命,之后就算他想要抓人,也找不到半分蛛丝马迹!怎么样,蔡牵,要是我这条计成了,你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以后跟着我一起干啊?”
“侯帮主英明,若是侯帮主能成这一番大事,在下愿意与侯帮主同生共死!”眼看侯齐添正沉醉于自己的“妙计”不可自拔,多半是不会听自己的了,蔡牵也只得就坡下驴,争取全身而退。
“哈哈哈哈!”侯齐添听着蔡牵愿意主动加入,这时脑海之中,已经渐渐浮现起了自己在海上称王称霸的样子。若是有那么一天,自己顺便弄死蔡牵,然后再强行迎娶吕姥,那美人、权力,不就应有尽有了吗?
而想要得到这一切,似乎只需要自己做一件按部就班的事。
这时的阮家,也没有人提前发觉,一场事关各人性命的危机,已经渐渐露出了阴影……
阮元清查亏空的工作,这时也只能说得上刚刚开始,这几日阮元仔细查阅海塘账目,只觉海塘兴办之事,耗资甚多,却又不清楚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正好这日经王昶致信,王昶先前向阮元告知的良吏汪辉祖愿意到抚院与阮元讲论治吏刑狱之事,阮元自然大喜,也将汪辉祖请到了自己的“瀛舟”书斋,就刑狱不解之处,一一向他求教。
汪辉祖曾做过多年幕僚,又曾任湖南宁远知县,是以对于治县查吏之事,多有经验,这日听闻阮元身为巡抚,竟主动向他求教,心中也自欣喜,便将所熟悉之事一一道来,道:“中丞抚浙,听闻也有两年功夫了,这两年中丞捕盗断狱之名,老夫便在萧山,也多有耳闻。只刑狱中细微之处,或许中丞尚有些不知,其一在于须为犯人着想,试想入狱犯人,除了少数身犯不赦之罪的,大多数还要回到民间,继续生活。所以为官断案,要在情实,情实,则大多犯人可以轻判,有利于他们及早回归百姓之中。可百姓呢,自然也会认定他们先前既能犯案,之后又有何不敢呢?所以百姓与这些犯人之间,又往往会生出嫌隙,以至于许多犯人被百姓抛弃,竟而继续犯案。若想解决这个问题,就需要我们断案之时,设身处地的帮助犯人认罪,多问问他们家中,是否还有父母妻儿,若是有,就该以父母年迈,妻儿亟需抚养之由,劝他们极早认罪,并且对受害之人,尽量抚恤。这样他们可以得到轻判,极早回归家庭,而百姓清楚他们已经诚心悔过,事后也自然会宽容多了。这样对犯人、对犯人家眷、对寻常百姓而言,都是有利无害之事。”
“断案之时,切忌不可盲目从信前例,平日案件甚多,便是情节相同的,却也不少。可情节相同,判决起来便都要一并量刑吗?其实不然,不同案件,因由不同、损害程度不同,犯人惯犯偶犯情况不同,偶然生意、聚众作案,实情又多有差异,若是一并处断,难免有刻舟求剑之弊。寻常官员断案,往往依旧例,是为了避免麻烦,可既然做了官,便是百姓衣食父母,又怎么能因为官场上这些麻烦,而不去给犯人一个合适的结果呢?”
“至于查吏之道,首在登记造册,需先遣亲信之人问过本地吏员年纪、办事时间、平日声名,何人可用,何人不可用,都要一一记录在册,若是遇到具体的吏员本人,便可以册中情况相问。这样吏员便会知道,中丞查吏,是有备而来,自然心生惧意,之后办事,也就会谨慎多了,心中有这吏员册,方能无往而不利。只可惜许多进士,十年寒窗,一朝初为府县,不知县吏臧否,偏听偏信,最终白费了朝廷养士之意,只落个平庸无为,甚至与世浮沉的结果,真是可惜啊。”
“先生之言,阮元今日受益良多。”阮元听罢,也郑重向汪辉祖作揖拜过,道:“先生这刑狱查吏之书,我看共有两部,一曰《学治臆说》,一曰《佐治药言》。这书中文字也不算多,不如先生先借了于我,我这里不日便去将这两部书刻板,之后下发浙江各县,让全省知府知县,都有个为政之法可循,先生您看如何?”
“如此甚好啊?”汪辉祖并无任何藏私之意,反而笑道:“老夫已经年过七旬,眼下致仕在家,这书留在我手里,也没几个人来看。倒不如今日便送了与中丞,之后中丞若能刊行全省,也自是大功一件了。要知道,多少府县要员,原本也不是贪婪之人,只可惜吏员之事,多有失察,一经失察,便极易为吏员所制,此后不得不同流合污。若他们都能懂得查吏为先的道理,这贪腐之事,也可以减少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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