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阮元却也无法因此轻松下来,秋去冬来,阮元多方延引名医为阮承信诊治,也让阮承信的情况有了些好转,至少当日那种巨痛之感,已然渐去。但阮承信却一直感觉双腿无力,无法正常行路,医生也言及阮承信之病,究其根本乃是年迈体衰,血行不足之故,只得卧床调养。一家人平日自是尽心照顾,却始终不能让阮承信复原。
嘉庆九年之冬,阮元也继续清理杭州水道,将城中流福沟渐渐疏浚,城外西湖河口,以及西湖淤泥多处,也都一一开掘清除。到了冬末,杭州水道终于渐有起色。这时叶机也因连番平盗有功之故,被阮元再一次叫到了杭州。
“叶教谕,去年你协助剿捕海寇,辛苦你了。”阮元主动对叶机道:“而且这两个月,你在温州协助李镇军拦截黄葵,也自有功,凭你这些功绩,我足以上报皇上,若是沿海知县有开缺之位,便让皇上优先补你为知县,如何?”这时温州总兵换成了李景曾,阮元便以李镇军称之。
“中丞,下官为教谕不过两年,所办不过该办之事,中丞却为何要如此提拔下官呢?”叶机也自谦道。
“叶教谕,你所办之事,早已超过了许多碌碌无为的知县,眼下沿海之地,也是最缺能人的时候,你在那里也算颇有人望,加封你做知县,也能让你在那边更好的施展自己才干不是?”阮元的想法倒是非常坚定。
“既然如此,那下官也谢过中丞了。”叶机对阮元拜道。
“且慢,你不用这样着急谢我,今日我叫你来,也是有一桩不解之事,还望你这一次可以对我说一句实话。”阮元的言语却突然郑重了起来,续道:“四年前我与你在海滨相识,我曾问过你为何身为一介生员,却频繁在沿海各府县与人交游,你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我可以信你。但我这几年却也发现,其实沿海不少保长甲长,与你关系都不错,虽说其中也有家世贫寒之人,可能做到里长甲长的,大多家资还算丰厚,我这也没说错吧?叶教谕,你当年多与海滨富户有所交往,恐不是行万里路这样简单吧?若是你果然有了难为之处,我看在海滨,可以一呼百应啊?”
“中丞大人,您这话的意思是……”叶机看来果然也有些紧张。
“我相信你,至少眼下的你,没有背反朝廷之念,你做这知县,我看海滨百姓,也自然可以信服。但今日这抚院瀛舟,只有你我二人,所以我想听你说几句实话。哪怕我来杭州之前,你所行交往之事,也果然只是为了增广见闻,却毫无对官府、对朝廷不利之念吗?”阮元之言,句句让叶机如坐针毡,可看阮元面色时,却是一如既往的和善,似乎即便叶机在书斋里说出一二不轨之语,阮元也不会向外人透露。
“这……既然中丞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下官也有一句话想先问过中丞,中丞给下官一个解释,下官自然将实话全盘托出,如何?”叶机问道。
“但说无妨。”阮元似乎确实不在意叶机之言是否尚有“悖逆”之语。
“下官听闻,中丞也曾做过翰林,又听闻,朝廷皇宫之内,也有本朝皇帝对《孟子》的释文,那下官想问中丞,这‘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句,宫廷《孟子》释文之内,竟是如何解释?”叶机问道。
“你说的是圣祖朝《日讲》吧?”阮元对这个问题并不陌生,便根据康熙《日讲》之言,对叶机解释道:“国之贵未有如民者,盖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所谓社稷,竟是何用,《日讲》所言,乃是立社以报本,立稷以祈谷,故可言社稷是为民而设,却不能把社稷放在民之上。如果百姓求雨祈谷,而上天不应,难道百姓就当坐以待毙吗?也不是,《日讲》所言,乃是迁旧谋新。如此可见,民在社稷之上。君立于天下,是何用意?君为民而事神,其用又在社稷之下,社稷危,则更立贤者。何况君之尊上,从何而来?若百姓不能爱戴君主,神灵社稷不能庇佑君主,君主可还有尊上之位可言?是以君主为了受尊重于天下,自然也当重社稷,勤治民,君民社稷,乃是一体,这是为君之人所当清楚的。《孟子》亦曾有云,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日讲》所释,乃是君当待臣以礼,臣方能尽忠爱之道。若你不信,《日讲》之书,文澜阁中亦有别册,我取一册来,与你看过如何?”
“若是如此,看来圣人之意,皇上也是应该清楚的了。中丞大人,下官相信你这些话都是真的。”叶机说到这里,却也不禁多了一丝感叹,道:“可是十年之前,这浙江实情,却并非如此啊。当年中丞在这里做学政,或许也有些耳闻,下面府县,官吏或平庸无能,唯求无事,再向上报个平安,或所性横征暴敛,对那些官场陋规,不仅不管不顾,反而听之任之,久而久之,陋规只有一日更甚一日。当时巡抚又是唯求赔补亏空,不顾生民之念。这样的浙江,大人您说,能给下官多少希望呢?所以下官当年,走遍沿海府县,虽说本意仍是交友,可实际上……也确实想过,若是这样的朝廷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应该如何去做。不瞒中丞,那时我甚至想过,若是海寇之中,有一二果能为民请愿之人,便也助他一臂之力。幸好中丞来台州之前,我还没那么做过。”
“那你后来愿意去督办保甲,又是……”阮元问道。
“自是中丞之故了。”叶机道:“那日下官因打抱不平,为下属保民前往台州请命,当时下官便能看出,中丞不仅是有志于海疆安定之人,更有切实可行的办法。而且,中丞之策,一切以百姓疾苦为本,虽有利于海防财政,却不利于百姓生养之事,中丞亦绝不会为之。如此之人,正是浙江之福,而中丞先前从未任过治民之官,却被皇上破格重用至此,那皇上用人,自也有其独到之处。既然如此,下官还有何必要,再去与中丞为敌呢?更何况这些年来,海寇之事我亦多见,其中虽多有穷困被迫入伙之人,却并无胸怀大志之辈,劫了财货,唯知满足私欲,与中丞高下立判,这样说来,下官也自当尽于本职,以求护佑一方百姓了。”
“是吗……”阮元听到这里,渐露满意之色,看来对于叶机言语真伪,他是信得过的。不过即便如此,阮元却也沉默了半晌,方对叶机续道:“今日之言,你尽可放心,我绝不会对外人再行提起。至于其他,你以后继续坚守本职就好,有了功劳,我定当如实上报。”
“中丞如此恩遇,下官自当尽心竭力,方能报中丞恩情之万一!”叶机对阮元再次拜道。
商议过下一年的海防保甲之策后,叶机便也告别了阮元,自回台州去了。只是阮元想着之前和他对话的言语,也不禁感叹了许久。看来,自己五年间对浙江的整顿治理,终于还是收到了成效。这时的浙江,不仅是肉眼可见的民生安乐,亏空渐足,还有许多不为人知之事,或许也正是因自己的改变,才渐渐得以消弭,进而在无形中维护了浙江的太平……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如此看来,古人之训,并非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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