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冬去春来,已是嘉庆十一年正月,扬州本是温暖之地,到了这时,也渐渐有了春意。上一年冬天,阮元家庙之畔的文选楼经过一年多的修复,终于完工,阮元也特意请了时任两江总督的恩师铁保,为文选楼题了“隋文选楼”的匾额送来扬州,以示此楼兴于隋朝,自己不过重建之意。有了文选楼这处新居,阮元也将家藏书籍大半贮存于此。书法画卷,亦搬来不少。阮家诸女看着初春将至,文选楼上又是诗情画意,自然喜爱,闲来无事,便也时常到文选楼上,时而吟诗作对,时而欣赏春景。
“月庄姐姐,你看那边那棵树呀,看样子,都快要结出花骨朵了呢。”唐庆云毕竟年轻,看着外面初春之景,自是按捺不住家中寂寞,道:“月庄姐姐,你说再过几日,要是花开了,咱们一起出去赏花好不好啊?”
“古霞,这楼外面又没有栏杆,你别摔着了。”谢雪看着唐庆云天真之状,也对她道:“你呀,就是小孩子脾气,平日在家里有我们陪你,还嫌不够?再说了,对面那也有其他人家,你这样冒冒失失的,让别人看了,还不得说咱们家人没有教养啊?”
“姐姐,咱们在杭州都去过好几次西湖呢,回了扬州,为什么不能出去玩呀?”唐庆云明显有些不悦。
“好啦,古霞,你忘了咱们来文选楼,今日是要做什么吗?”孔璐华也在一旁笑道:“今日我们可是约好了,每个人要出一首诗,做不成诗,也要作画一幅,若是诗画都不能成,就要受罚!你说想出去玩,我也可以过些时日带你出去,可你要做出诗来呀?若是今日这诗你做不得,那出门的事,就不要怪我无情喽?”
“嘻嘻,夫人,我早就想到你会带我们出去啦,所以呢,这诗我昨天就备下来啦!”唐庆云却早有准备,听孔璐华这样一说,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张素笺来,递到孔璐华手中,笑道:“夫人,看看我写得怎么样?”
“好,我看看……小院春来何处寻,重帘不卷影沉沉。瑶窗闲对梅花坐,微觉东风入素琴。嗯,古霞诗一直都不错嘛。”孔璐华笑道:“不过,你这诗是昨日做得,可做不得数,今日若你能再写一首出来,那才是今日课业才对!”
“夫人你说话不算数!你之前只说每个人出一首诗,又没说一定要当场写诗,那我把昨天写的拿出来,有什么不对?夫人真小气!”唐庆云抱怨道。
“好啦好啦,要是你真的这样想着出去,那我也寻个好日子,带你们去雷塘那边看看,那边我去年去的时候,看着风景还不错。到时候,也让你们见见夫子,怎么样啊?”孔璐华自然也不在意一次出门之事,还是答应了唐庆云的要求。
“夫人,古霞若是想见我,现在就能见了,夫人却又何必带她走那么远的路呢?”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楼下响起,正是阮元回来了。一阵脚步声过后,阮元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了阮家诸女面前。
“夫子回来啦!”孔谢唐三女见了阮元,自是欣喜不已。
“是啊,这次为爹爹守墓,前后已有三月,之后还是回来住吧,毕竟就算居家守制,也还有许多事要做啊?”阮元对大家柔声安慰道。
“夫子,你先前的书可是修完了?”孔璐华问道。
“是啊。”阮元说起这件事,却也少不了一丝自傲之感:“这一次啊,我这部《十三经注疏校勘记》,一共二百四十三卷,就算是全部完稿了!当然,夫人也无需担心,这部书毕竟在尚之他们那里,就已经完成了八成以上,我不过是统筹全局,并未耗费多少心力的。但总是和你们分开了好几个月,所以我也想着先行安歇几日,好好陪陪你们,如何?”
“夫子,就……几日?”孔璐华似乎有些不满意。
“哈哈,不瞒夫人说,最近想想,该做的事还不少呢。”阮元也不禁莞尔,道:“先前想着为皇上进献一套四库未收书,现在倒是找到了一百多部,可是在杭州的时候,只抄录了二十部,总是要多录一些,一并送去才是啊?而且国朝大臣之事,士林中现在多不能闻,却也遗憾,正好我想着集合大臣家状碑文,成一部《皇清碑版录》,这两件事若能做好,在扬州这些时日,也算没白待着啊?”
“夫子……”看起来,阮家诸女似乎都有些不开心。
“兄长,知府大人的轿子到了外面,那边的人说听闻兄长归家,想要与兄长一见呢。不知兄长现在……”这时,阮亨的声音忽然在楼下响了起来。而阮元听到“知府”二字,却也不觉一阵欣喜。
“夫人,这次我必须得下去了。现在这扬州知府,是我同年的进士,名唤伊秉绶,字墨卿,墨卿兄人品才识,我一向钦服,现在多年不见,我也想他啊?”说着,阮元便也不停脚步,径自向下去了。孔璐华想着自己毕竟尚有诰命身份,出门见一见这伊秉绶知府也是无妨,便暂时让谢唐二女退下,告诉她们别管阮元,到了春暖花开之时,自己自会带她们往雷塘踏春。
这边阮元下了楼,方走到二门之处,只见前面人影匆匆,一位四品官员已迎了上来。阮元看他样子,果然便是之前的同年伊秉绶,也主动上前拜道:“墨卿兄?不想你我竟有如此缘分,还能在扬州相见!这些年过来,墨卿兄身体可好?”
伊秉绶看见阮元出门,也是心中大喜,道:“伯元,这许多年不见了,你却是比以前成熟多了!哈哈,你说这日子过得真快,你初任巡抚之际,可还是风华正茂,如今你看看老哥哥我,这胡须都白了不少啊?怎么样,近些时日在扬州住得可好?”伊秉绶大阮元十岁,官职却一直只是知府,所以看着阮元从而立之年的平步青云到如今的成熟稳重,心中也自是多了几分羡慕。
“墨卿兄,我一直都好。其实我也听说了,去年扬州也发了大水,墨卿兄全力救灾,与百姓同甘苦,我是自惭不如啊。”阮元也自谦道:“我这次归家守制,其实也不想惊动墨卿兄,只想着安居两年,不去与民争利,倒是对不起墨卿兄了。却不知墨卿兄今日为了何事,还要主动来我府上一趟呢?”
“伯元,你这是什么话,你的品性我还不清楚?有你在这扬州,那是咱这一府百姓的幸事。再说我府衙就在左近,来你这里一趟,有什么麻烦的?”伊秉绶笑道:“我这次过来啊,也确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我在扬州这两年,忽然发现扬州的府志已经有些时日没修了。这江都甘泉人杰地灵之地,怎么能没有一部完备的府志呢?所以为修府志,我想先将扬州山川地理绘制成图,就叫《扬州图经》,为日后修志打个基础。这不,我前日正好想起,伯元在京城的时候,就出过一部那什么……《地球图说》,伯元测绘制图之才,可是天下少有啊,所以若是你能帮上我一二,也好将这扬州繁华鼎盛之状,永远让后人记得啊?”
“墨卿兄客气了,既然是有利于桑梓之事,小弟自然愿意效劳。”阮元倒是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
“伊知府。”这时,孔璐华也已经到了楼下,看见伊秉绶在前,便迎了上去,向他拜过。可是听着阮元先前就有两部书要修,伊秉绶又不识趣,给阮元增添了一个修书工作,心中更不是滋味,便对伊秉绶笑道:“伊知府是夫子旧友,这修志之事,我本是不该多说什么的。只是如今夫子在家,还有一部书正在编修,另有几十部书尚待抄录,夫子又刚刚从雷塘居丧回来,身子也弱,还望知府以夫子健康为重,这件事就暂不用他帮忙了。”
“夫人,这些事我应付得来的。”阮元也安慰孔璐华道:“这抄书之事,我托人去做就是了,最后我再看一遍,没有错误,就给皇上送过去。至于《碑版录》的事,扬州自然也有愿意效劳的后辈生员,也不用事事亲历亲为啊?可墨卿兄说的《扬州图经》是桑梓文教之要事,能为家乡修志尽一份心力,本就是我少时所愿,所以这件事我还是要接下的。夫人若是担心我劳累过度,我也把里堂叫上,咱们一起来作画,那样我不就轻松了?”
“唉……怎么说呢……”孔璐华一边面上从容,一边心里也是哭笑不得。
“夫人,看来伯元这些时日身体也不好,那要不这样吧。”伊秉绶也劝道:“既然是扬州府要编定《图经》,我自然也多寻些能绘图的生员过来,到时候下官保证,绝不会累着伯元的!伯元,我这正好想起来一件事,前日府衙中邸报,说福建大逆蔡牵攻破了台湾凤山县,已经调浙江的李长庚提督去支援了。伯元,这李提督我看你书信中写过,是个不错的将才吧?”
听到这里,阮元心中却也不禁一惊。
“果然啊,我刚刚离任,蔡牵就回来了……”阮元一边感叹,也一边对伊秉绶道:“是啊,论海战,国朝眼下无人能出西岩兄之右。这次蔡牵主动回来送死,也是给了他机会了。墨卿兄,既然你说府衙邸报都有前线海战之事,那麻烦以后也将邸报给我一份,海上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也得帮助西岩兄一下啊。”
“好,我一定帮你把邸报送来。”伊秉绶点头道:“还有,伯元,这修书的事……”
“我这就回去寻些图纸,墨卿兄,待你那边生员都找到了,咱们就开工,既然是为家乡修志,这图可一定要画得准确无误才是!”阮元想到这里,已是激动不已,匆匆暂别了孔璐华,便往文选楼里去了。伊秉绶眼看阮元同意修志,便也告别了孔璐华,回归府衙,只剩下一脸茫然的孔璐华站在门内,不知该说些什么。
“唉,夫子,你到底懂不懂我在想什么啊……”看着阮元为修书专心如此,孔璐华心中也是又酸又甜,不觉一阵苦笑。
不过,阮元总算是从父亲去世的悲伤中缓和了下来,或许,这也是一件好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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