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听着曹振镛之语,却也渐渐明白,自己为官取士之道,与曹振镛大相径庭,想让曹振镛理解自己,接受自己的理念,多半已经不可能了。当然,阮元也不愿屈从于曹振镛。
无奈之下,阮元只好向其他所有考官问道:“那大人、恩大人,各位同考的翰林御史,今日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请求各位大人再给这位考生一次机会,重新评判一次此人应否中式。我有我的理由,此人学问渊博,引经据典恰到好处,并非寻章摘句,亦或炫技之人,他文笔详瞻,才学之下,犹兼谨慎,更能心怀天下大事,有未雨绸缪之忧思。此等人才若是被我等错过,至少于我而言,我对不起皇上特赐主试之恩!他一人中式与否,本也无关大局,所以请各位大人从宽而断,再评判一次此人试卷,如何?”
“阮中堂,老夫心意已决,此人试卷老夫不会予以举荐!”曹振镛也向阮元答道:“阮中堂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那这个人就更不能用了。成字二十一号,发榜之时自然会有人记下其人名字,到时候天下人就都会知道,此人是阮中堂得意门生,那对于其他完全通过糊名誊录选举出来的考生而言,这公平吗?”
“那大人,恩大人,二位大人意下如何呢?”阮元再一次向那清安和恩铭问道。
“阮中堂,这……要不还是算了吧。”那清安犹豫半晌,方才向阮元劝道:“下官也知道,阮中堂学问过人,今日听阮中堂赐教,方知外人所言不虚,下官也佩服中堂啊。可是阮中堂,这……这毕竟是抡才大典,是汇聚天下士子的会试啊?咱们主持会试这种大事,怎么能不小心谨慎呢?曹太傅说得也没错,这个人的文作,确实……确实是不太规矩,这要是取录了不规矩的士子,那不是相当于说,朝廷科举体制,都是摆设吗?若是此人果然尚有才学,就让他参加举人大挑去吧,中式之事,下官不敢举荐了。”
“是啊,阮中堂,此人试卷所言,与程朱先贤全然不同,若是以后之人见到他的试卷,要怎么看我们啊?”恩铭显然也不愿取录此人,向阮元道:“我们却也清楚,此人学问应该不差,读的书也比一般举人要多,可若是只凭借这个,就让此人中式,那其他落第举人知道了,会怎么想啊?因为他们读书少,就不能考中进士了吗?他们还是全然信奉《论语》、信奉程朱之人啊?到那个时候,他们肯定会说我们取录进士不公,这……这个责任下官担不起啊?”
“是啊阮中堂,这些卷子,举子们也是能够看到的,到时候他们那边要怎么交待啊?”
“阮中堂,您取录此人,咱们都多一份麻烦,若是就这样算了,咱们也能少惹些是非不是?”
“阮中堂,下官也以为曹太傅所言方是稳妥之道啊?”
一时之间,贾桢、吴文镕、徐广缙等人,也纷纷劝阻阮元道。
“你……你们,科举之事,你们就是这样应对的吗?”阮元听着各人之语,心中也是一阵寒气上涌,双手颤抖不止。他实在没有想到,对于在座除了自己之外的主考而言,科举会试,就只是一次公务,一次差遣,而其他人所想要做的,也不过是把朝廷交待的差事办好而已。至于多余的风险,他们一点都不愿意沾上。
“阮中堂,若是您还有什么不快之处,不妨单独说给老夫听听,老夫清楚,他们所念所想,与老夫差不多。若是您能够说服老夫,老夫可以帮你开导一下他们,又或许……是阮中堂错了呢?咱们单独找个地方谈谈,如何?”不想这时,却是曹振镛向阮元提出了交谈之语。
“这……有劳曹太傅了。”阮元眼看曹振镛并无害己之意,想着自己与曹振镛之间,也确实有许多理念不合之处,不如详谈一次,方才可以了解其中真相,便即答允了他。
曹振镛却也不再迟疑,便即站起身来,带着阮元走向贡院之后一间偏室,二人进了偏室,便也掩了房门。室内四壁萧然,却犹有一副座椅,看来是平日考官暂时歇息之所。曹振镛与阮元各选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随后曹振镛便也开口向阮元问道:“阮中堂,老朽是听明白了,中堂或许也不完全是要留下这个学生,中堂方才所言,是对老朽有意见啊?既然如此,老朽倒是要听中堂赐教了。”
“曹太傅何处此言?我主持会试,便当以取录贤才为先,至于取士之法,或许我与曹太傅确有不同,但即便如此,我力主取录此人,却也与曹太傅无关啊?”阮元自然反驳曹振镛道。
“是吗?不过话说回来,阮中堂这也是第一次单独跟老朽说话吧?以前在翰林院的时候,阮中堂一年之内,就从七品的翰林编修升到了三品詹事,自是翰林中最为夺目的新科后进,老朽当时不过泯然众人,看着阮中堂,也确是羡慕啊。那时候,中堂自然是不屑与老朽这般寻常翰林说话了,不知老朽所言,可是事实啊?”曹振镛忽然向阮元说起翰林旧事,不想这样几句话说得下来,阮元却也吃了一惊,这时他方才想起,原来自己在翰林之时,曹振镛也一样在翰林院供事,只不过那时曹振镛低调寡言,和其他人也往往鲜有言语,从不显山露水,自己交友之时自然也忽略了他。但江彩过世时,翰林同僚所送上的挽联,其中一幅便是出于曹振镛之手,如此回想起来,对于这个翰林旧人,阮元心中也尚有几分感念。
“曹太傅,当年翰林之事,太傅言语从来不多,是以我疏忽了,若是太傅始终以此记恨于我,那我给太傅赔个不是吧。但太傅说我瞧不起您,我可以对天发誓,当年我在翰林,从未轻视过任何一位同僚。”阮元也向曹振镛答道。
“阮中堂,老朽并没有记恨于你,只是方才老朽看着中堂对老朽如此针锋相对,想着中堂心中,多半是有些意见的。也对,中堂的学生竟是何人,他们又有什么朋友,朝野之间,与中堂志同道合之人是谁,这些事老朽大概还是有一些印象的。老朽确实没有重用他们,所以他们在中堂面前,也没少说老朽坏话吧?老朽看中堂行止,也猜得出那个人是中堂早就意定之人,要不然,中堂何必大费心机,去做一件没用的事情呢?”看来,曹振镛也确是精明之人,对于阮元的情况了解的也不少,倒是阮元听了他这一番言语,心中吃了一惊。
“曹太傅多虑了,我并不想与曹太傅为敌。只是,我也有我自己的取士之法,曹太傅无论取士用人之道,都……恕我不能苟同。”阮元听得曹振镛之言,清楚他此次单独约自己详谈,其实用意绝不只是让自己说服他取录俞正燮,便也不再掩饰,将自己对曹振镛的不满说了出来。
“哈哈,是吗?老朽也愿意相信中堂说得是实话,既然中堂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那咱们就谈谈咱们该谈的事吧。只是老朽还有个问题,当时在正堂之上,阮中堂说起如今是‘守成’之世,却又认为,朝廷不该用那所谓‘拘守绳墨’之人。那阮中堂心目中的守成之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曹振镛忽然向阮元问道。
“守成之世,治尚综覈,大臣当有经世之才,通万物之变,随时兴利除弊,方能使国朝定制得以施行,官民得以两便。若是大臣不能博学,亦不能多见,而是苛求于细过,拘执于定例,虽云守成,而不能得。”阮元也如此向曹振镛答道。
“原来如此啊,这样说来,阮中堂心目之中,理想的守成之人,是英和、那彦成、孙玉庭、蒋攸铦他们,是吗?”不想曹振镛说到这里,竟然将阮元最想说出的几个名字,都一个个地说了出来,倒是阮元一时讶异不已,想着曹振镛居然和预料之中大不相同。
“不错,他四位大臣,有守有为,能持朝廷大体,偶有时弊,亦能匡救,算是不错的守成之人。只可惜如今他四人,或已不在人世,或已老病萎靡,而且仅就为官而言,皆是弗克其终啊?”阮元也向曹振镛叹道。
“那阮中堂的意思,难道是说……是我坑害了他四位大臣,让他们不能得以善终吗?”曹振镛不禁向阮元笑道:“也罢,这为官之道,老朽和阮中堂还是有些不同的。老朽才学见识,不能及阮中堂之万一,仁宗皇帝授了老朽大学士,但没让我进军机处,当时老朽确也想着,这一生或许就这样过去了。谁知仁宗皇帝崩殂,托津、卢荫溥二人拟诏有误,既然他们拟旨都这般草率,那他们为何就非要占着这枢臣之位不放呢?是以老朽以朝廷大体为计,向皇上言明了此事。老朽没有想到,那时候我都六十六了,皇上居然让我进了军机处。老朽自忖治世之才不如你阮中堂,也不如英和、蒋攸铦他们,所以英和也好,孙玉庭也罢,他们上言兴利除弊,难道是老朽阻拦他们了吗?没有啊?那结果呢?他们不是一样失败了吗?至于其他的事,无论你阮中堂的洋米易货,还是陶澍跟蒋攸铦搞那什么漕粮海运,还是今日之票盐法,老朽哪一件事反对了呢?都没有。你们想有守有为,老朽不拦着你们。可反过来说,难道他们犯了事,出了错,老朽还要为他们包庇不成?英和宝华峪失事,孙玉庭妄自为张文浩开脱,蒋攸铦盐法之事轻信他人,那彦成强逐浩罕行商,这些事是老朽让他们做得吗?都不是,那他们犯了错,老朽请皇上惩处他们,老朽又有何过错呢?更何况他们四人,三个是宰相,一位是总督,想要罢黜他们四人,这种事,是老朽能够靠一己之力,就办成了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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