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六年春,因新任左都御史李宗昉到任,阮元正式卸下兼署的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职。很快阮元又接到了新的差遣,因上一年是太后六旬万寿之故,道光十六年特加恩科一次,阮元则需在殿试结束之后,充任读卷官之职,此后道光也拟定阮元为翰林院庶吉士教习,此外教习另有满大学士穆彰阿一人,但穆彰阿身兼领班军机大臣要务,自然难以兼顾翰林院,所以教习之职,多半就是要由阮元全程负责了。
这一日阮元偶有闲暇,便也在几名故旧陪同之下,前往扬州会馆讲论经义,讲论过后,各人便也在各省会馆之处惬意游览,一睹四海才俊齐聚京华之貌。这次陪同阮元之人共是三人,其一为阮元在山东时就特别拔擢的陈官俊,其二为阮元在两广偶识,一向仰慕阮元汉学之道的祁隽藻,二人此时均已做到六部侍郎。第三人则是阮孔厚之妻彭氏的表兄彭蕴章,他出身苏州名门彭家,早年便以举人身份在军机处充任章京,一年前又高中进士登科,被分为六部主事,亦是青年得志。阮元素知他文笔优长,又有姻亲之故,便即时时引在身旁,予以指点教诲。
眼看讲学之事已毕,各人便即议论起朝中公务来,陈官俊眼见阮元右足已是大为不便,便即向阮元劝慰道:“老师如今年事已高,却还要身兼内阁、兵部、都察院三处要事,也真是辛苦老师了。如今李大人改任了左都御史,老师终于可以少些案牍之上的劳累了。学生们听闻此事,也都为老师高兴啊。”
“伟堂,都察院的事我原本办得也不多,都是下面言官御史自己做主,哪里称得上辛劳呢?”陈官俊字伟堂,阮元便以字称之,又向各人谦虚道:“其实内阁、兵部,平日需要我来议决之事,也不过是一二件要事,下面的人不能自已做主,老师虽然老了,诸般细务,已经不能一一问过了,但如今我不过兼理要事,倒是还能应付得来。再说了,如今又加了翰林院教习一职,以后要做的事也不少啊?”
“老师,学生看来,如今老师不再兼任都察院,而是改为翰林教习,这对于老师而言,肯定是好事啊?”陈官俊也继续向阮元陪笑道:“如今朝廷里谁不知道啊,这些年新晋的言官御史,一个比一个敢说话,平日稍有不快,就以为是我们这些卿贰之人办事不力,说得好似只有他们,才算是为国为民一样。学生也听说,如今有许多新晋御史,根本看不起都察院的总宪副宪,只一味自行其道,他们自以为这是正直敢言,其实啊,有多少事,他们根本就不清楚呢。”都察院素以纠劾不法,厉行风纪闻名,是以都御史、副都御史亦有总宪、副宪之称。
“哈哈,我也想起来了,如今都察院里,有个说法叫……三直四虎,你们应该也知道啊?”阮元说到这里,却也来了兴致,向各人道:“如今御史之中,最为敢言之人,当属陈庆镛、苏廷魁、朱琦三人,人称‘三直’,之前还有个金应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被称为‘四虎’,如今金应麟迁了太常少卿,就只剩三个了。还有如今的鸿胪寺卿黄爵滋,听说也是因为敢于直言,方才被皇上超迁京卿,六科给事中、各道御史里面,还有朱嶟、许球、袁玉麟、常大淳……如今都挺有名气的。不过嘛……伟堂说的也对,他们在都察院的时候,无论弹劾何人,上言何事,都是自行其道,倒是从来没问过我这个代理总宪的意思。”
“老师,言官御史敢言,不是好事吗?”祁隽藻也向阮元问道:“下官听闻昔年和珅当国之时,言官御史有上言和珅之弊,甚至不过是参劾和珅家人,都会被和珅百般刁难,最后被逐出朝堂,一时直言之士,均不能言,方有后来川楚之祸。如今都察院内风貌一新,士人以直言为能事,如此朝廷方能振作,奸佞之辈,方才无所遁形啊?”其实道光登基执政至此,已有十六年之久,道光本人也已经年过五旬,精力渐渐下降,最初登基时的雄心壮志,此时却也淡了。但即便如此,道光对于科道进言之人却一直颇为优容,道光中期,敢于直言朝政之人,也已经越来越多。
“春圃啊,我不是说御史直言有什么不对,但我做官也快五十年了。如何进言有用,如何进言无用,我还是清楚的。”春圃是祁隽藻的字,说到这里,阮元也耐心向各人指点道:“御史上言,和学者治学,道理是一样的,关键在于一个实事求是。如今皇上仁慈,即便御史奏事,偶有上言与实情不符者,皇上也往往优容,不予问过。但这不是说他们作为御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啊?他们上言奏事,多有弹劾各省道府州县的奏疏,我也都知道,里面的内容,简直千奇百怪,什么幕友招妓、包揽词讼、滥设私刑、吏员苛索……若只是贪贿,反而都已经不足为奇了。其实我也知道,这些事你们能说,各省道府就没有吗?我看有的是呢!但他们弹劾之后,这些劣迹最终能够坐实的有多少?也不过就是十分之一罢了。究其根本,其中一些上奏,当是谋事不密,那些簠簋不饬的外官早就知道了,自然不会再露出破绽。可还有一部分,我看就是他们风闻言事了,更有甚者,或许还有些人,想着籍此沽名钓誉,也说不定呢。进言弹劾,谋事便须周密,更要有实据相佐,方能成事,否则仅凭一二人空言其事,便即上奏弹劾外官不法,这不是害了那些在直省实心为官之人吗?道府之人,若是想要有所作为,也少不了得罪一些人,久而久之,那流言蜚语还少吗?这些事他们都不懂啊。以后总有一天,你们的卿贰之任,我的宰辅之位,还是要轮到他们的,若是他们到了那个时候,还是如此急躁,不能实事求是,那以后的朝廷,又要成什么样子呢?”
“老师教训的是,只可惜如今这些言官御史,都不能体会老师这番远谋深意啊。”彭蕴章也向阮元称赞道。
“唉……”看起来,阮元对于彭蕴章这般溢美之辞,也不能全然满意。只是这时各人信步而行,却隐隐听得一旁会馆之中,竟传出了阵阵读书讲学之声。阮元也是好奇,便即走向了身旁那座有人讲学的会馆,示意三人不要言语,只听会馆中人之言,听得半晌,各人方才清楚,其中传来的声音乃是:
“所以说,稼书先生之意,乃是这天地万物,浩浩茫茫,测之不见其物,穷之莫究其量,其中莫非是理。理之发见,莫非是理,理之流行,莫非是理,这理,循环不穷,虽万物高明博厚不同,但理并无不同,飞潜动植有异,而理却无异。理散于万物,萃于吾身,原于天地,赋于吾身。所以讲论太极之道,当知求之远不如求之近,求之虚,不如求之实。如此方能知周子《太极图说》之义……”
“稼书先生论学,言唯宗朱子,只有以朱子为正学,方可昌明圣道,朱子大全,每读一句,必反复玩味,待其贯通,方能去读下一句,如此方可为勤……”
“稼书,是陆陇其吗……”阮元听着会馆中讲学之音,不觉喃喃念道,所谓稼书便是指康熙朝理学名儒陆陇其,其人学行颇为后世所重。只是进入乾嘉时代,汉学崛起,以陆陇其为代表的理学渐渐失势,是以阮元等人虽多有讲论学问之事,却很少提及清初理学诸儒。这次偶然听到会馆内讲学,竟言及陆陇其治学之道,一时间各人却都有些陌生。
“老师,如今果真是道光十六年吗?”彭蕴章听着院内讲论理学之言,想着阮元便是汉学泰斗,不由得存了轻蔑之心,笑道:“学生听闻,乾隆之时汉学兴盛,便已盖过了理学,若是三十年前讲论程朱,都是要被人嘲笑不通实学的啊?没想到如今已是道光十六年,还有人在讲这些……倒也难怪,湖湘会馆,都是湖南人嘛,所见所学,还停留在一百年前,也不稀奇了。”
“湖湘会馆?”阮元听着彭蕴章之言,方才发现,这里会馆之处道路自己原本熟悉,竟是到了湖湘会馆之前,既然是湖湘会馆,那会馆之中,多半是有自己相熟的胡左曾三人了。
不过听着彭蕴章口出不逊之言,阮元却也不满,当即向他斥道:“咏莪,不得对讲学之人无礼!他所讲陆稼书先生,无论学行,俱是我等典范,稼书先生不光治学有成,为官历任各府县,亦是多有作为。你怎能因为门户之见,便即对你等前辈口出狂妄之言呢?”咏莪便是彭蕴章的字。
不想阮元话音方落,便即听得会馆之内脚步匆匆,似是有几个人走了过来,很快,几名书生打扮之人便即出现在了阮元等人面前,向阮元等人作揖拜道:“后学见过阮中堂,见过三位大人。”
“是……当日的曾伯涵?”阮元这时方才看得清楚,面前从会馆中走出之人共有四人,其中为首一个,便是之前自己在湖湘会馆遇到的曾子城。很快,四人也相继向阮元等人通报过了姓名,阮元方才知晓,其他三人分别唤作倭仁、何桂珍、吴廷栋,其中倭仁是河南八旗出身,已经考中进士,吴廷栋以举人身份补官,何桂珍仍是应试举人。那会馆中讲学之人名为唐鉴,是入京述职的山西按察使,因原籍湖南,这次特别来到湖湘会馆与众人讲论清初理学宿儒典故。
“阮中堂辛苦了,后学等人方才在会馆中听唐先生讲论国初稼书先生之事,却忽然听到了中堂的声音,学生便即带了他们几个,一同出来拜过中堂。中堂若是不介意,能否移驾敝馆?大家也都知道中堂和唐先生一样,都是国朝治学最深之人,若是能得中堂赐教一二,后学们自是感激不尽。”曾子城率先向阮元问道。
“多谢你等好意,我不过偶尔路过此处,就不叨扰你们了。”阮元自也谦辞道,不过说起学问之事,阮元却忽然想起,这一年的进士登科榜之中,赫然便有胡林翼之名,但湖湘会馆中所见之人,曾子城、左宗棠、何桂珍俱是应试举人,却无一名列其中,多半是各人都落榜了。想到这里,便也向曾子城问道:“伯涵,今年会试……”
“这……中堂,实在是惭愧,后学仍是才疏学浅,这一科会试又……又没能考中。”曾子城也向阮元陪笑道,各人自也能看得出,他两次会试不中,面上虽是挂着几分笑意,却更多充斥着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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