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正是东宫皇太子,圣唐未来的继承人李炳。
慕容雪不敢在他面前无礼,急忙端正施礼道:“卑职参见殿下。”
一见慕容雪行礼问安,城上城下的军兵们,不论是玄甲还是麒麟,也都有样学样的纷纷叩拜:“参见太子殿下。”
匆匆忙忙的行完礼数,双方将士不待太子说句“平身”,又立刻直起身来,各自手持兵刃,继续对峙。
李炳也没在意众人的失礼怠慢,只是目光炯炯的凝视着慕容雪,一字一顿道:“本宫记得,你是禁军的人吧?之前有段时间还被派驻在东宫听差,对吗?现在本宫想要出城,你居然敢阻拦?”
“还望殿下恕罪,卑职也是奉旨行事。”慕容雪的语气显得十分坚定:“帝君刚刚颁旨,明诏整个帝都实施戒严,任何人不奉召不得擅自出入城池。所以,卑职斗胆,恳请殿下速速回驾东宫。”
李炳的眼中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情,平静的问道:“慕容雪啊慕容雪,年太傅临终前的遗命,难道你都忘了吗?”
听到对方忽然提起年劲松,慕容雪的心头不禁一震,整个人都微微愣怔起来。
在整个帝都,并没有几个人真正清楚太傅年劲松与慕容雪之间的关系。帝君李成武勉强算一个,而太子李炳也略微了解一些。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年轻的慕容雪是巴蜀巨商慕容家族的少主,而实际上,他却是年劲松的私生子。
年太傅的门第出身并不显赫,能有后来的鼎盛地位,完全是靠他个人的辛苦努力,一步步走上来的。不过,即便年劲松位极人臣,却始终孑然一身,既无妻室,也无子嗣,因此一度为朝野称赞为“孤臣”。
他不娶妻生子,倒不完全是因为专心国事、公务繁忙,最主要的原因,年劲松不想辜负他一直心爱的那个人。
慕容雪的亲生母亲,是现今慕容门阀的家主、慕容雪父亲慕容千秋的亲妹妹。当年,她与年劲松相识相恋,却因为门第悬殊的关系不能结为夫妻,最终只能抱憾分离。可是谁知,那姑娘当时已经怀上了年劲松的骨肉,到后来又遭遇难产而不幸过世。慕容千秋心疼妹妹,也可怜刚出生的孩子孤苦伶仃,于是便跟夫人商定,对外宣称这孩子是自己的,取名慕容雪。
再后来,年劲松考取功名,并逐步在朝中崭露头角,身份地位与之前相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打算衣锦还乡,回去找自己的爱人团聚,可没想到却从慕容千秋那里得知所发生的一切,不由得悲恨交加,险些一病不起。
为了维护爱人生前的名节,也为了保护小慕容雪,年劲松在慕容千秋的建议下,忍痛答应从今往就把这桩憾事深深的埋藏在心里,不与慕容雪父子相认。
直到前些时候,太傅年劲松沉疴难返,才在弥留之际派人秘密找来慕容雪,将所有事情如实相告。这些年,他虽然不敢去认儿子,但始终在暗中默默的留心保护着慕容雪,如今大限将至,年劲松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感情,终于决定直面自己的骨血。
其实不用他说,慕容雪也早就从慕容千秋那里得知了整件事情的原委,因此对于年劲松的相认,慕容雪并没有感到惊愕诧异,相反,他很感激这位亲生父亲多年来的关照,更敬佩年劲松对自己母亲用情至深,始终恪守着当年“非卿不娶”的诺言。
对于儿子的理解,年劲松倍感欣慰,不由得再次想起了心中的爱人,哭得老泪纵横。
父子相认后的第三天,太傅府又派人来请慕容雪过去。慕容雪担心是不是年劲松撑持不住了,于是二话不说,急急忙忙的飞奔而至。可是谁料,等他来到太傅府内宅时,这才惊奇的发现,病室中除了年劲松外,居然还有两个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人——圣唐帝君李成武和东宫太子李炳!
很显然,帝君太子屈尊降贵的现身此处,是专门来探望年劲松的。
依靠在卧榻上的年太傅,强打精神,指着慕容雪说道:“陛下,这个年轻人名字叫慕容雪,是老臣故交好友慕容千秋之子。他眼下在禁军虎豹骑效力,兼着东宫的宿卫,可以算是陛下和太子的近身亲卫。这孩子还算精明干练,为人也重情重义,是个苗子。”
李成武闻言,仔细打量了一下正跪在地上的慕容雪,表示赞赏的点了点头;李炳的眼中露出亲近神色,对他施以友善的微笑。
年劲松继续艰难说道:“小慕容啊,老夫恐怕命不久矣,想最后拜托你两件事情,你看可好啊?”
“父……太傅大人,请您尽管吩咐,”慕容雪含泪哽咽:“卑职……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啊,我就知道,没有看错人。”年劲松欣慰的笑着:“老夫想拜托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誓死为陛下尽忠,以隐秘身份暗中替帝君看顾好禁军。倘若到了关键时刻,要能为陛下效死命、挽狂澜,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慕容雪闻听此言,连忙向李成武磕头:“微臣慕容雪,誓死效忠吾皇,矢志不渝!”
李成武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正等着听年劲松说第二件事。
只听年劲松接着道:“第二件事,是让你守护太子殿下,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确保殿下的周全。老夫是圣教盟约的见证人,从今往后,这重担只能落在何景明大统领身上了,你要屏除私心、唯念忠义,多多从旁相助。”
慕容雪听得一头雾水,但仍旧连忙对李炳叩拜:“微臣愿以太傅和何大统领马首是瞻,辅保殿下。”
李炳跟皇叔李成武一样,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吩咐慕容雪平身。
慕容雪心下不禁大感疑惑:他清楚年劲松此时将自己喊来的用意。能够有机会直接面见帝君和太子,并且得到太傅的亲口肯定,今后必然会受到朝廷重用,平步青云,哪怕是封侯拜相都并非不可能。然而,帝君与太子本为一体,同样是圣唐皇权正统的象征,但为何效忠的话语却要让他分开两遍来说?
年劲松对他专门提到了“圣教盟约”,而李成武和李炳的神情态度又都大有深意,不仅令慕容雪深刻感觉到,此事绝不寻常。
带着想不明、猜不透的疑惑,慕容雪独自离开了太傅府,直到年劲松去世,也再没有登过一次门。而自那次见到帝君李成武和太子李炳之后,这二位也从来没有召见过他,仿佛在年府的见面就根本未曾发生过一样。
谁料时至今日,慕容雪竟然在一天之内连续见到了帝君和太子,真是“要么不来,要么全来”,烦死人了!
就像现在,皇太子李炳当着麒麟军和玄甲军成千上万将士的面,站在城下指着鼻子质问他:“年太傅临终前的遗命,难道你都忘记了吗?”立即便令慕容雪陷入到了一种左右为难的境地。
我的老天爷!慕容雪心中暗道:那天老子的亲爹交代的遗命可是两条啊!
“关键时刻,要为陛下效死命、挽狂澜!”
“尽最大努力,确保殿下周全!”
年太傅,年大人,年亲爹!没有这么坑人的!慕容雪心中暗叹,都说您学贯古今、能掐会算,难不成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才故意设个连环套让儿子我往里钻吧?
面对眼前的状况,若是换作沈烈在场,抑或是其他效忠陛下的将领,绝对不会像慕容雪那样,存在半点纠结。最腹黑、也是最有利的做法,肯定是当中斥责东宫勾结大将,意图谋反,然后直接挥军开打,再趁乱出手,顺势结果了李炳。
如此一来,叛军再无任何靠山能够依凭,必然不战自溃,而帝君也少了羁绊,省去心中一桩大事。
然而,别人能这么干,慕容雪却不行。
刹那之间,他忽然深刻体会到年劲松二十年来的苦衷:一边是帝君,另一边是太子,无论谁,都是他必须竭诚效忠、尽心辅佐的对象。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两方又都各执不同立场,因皇权继承归属的问题,关系格外敏感。
究竟该如何做,才能平衡这其中的复杂关系?又该怎样守护那不过是一纸文书的圣教盟约?
这需要的不仅仅是过人智慧,更要有忍辱负重、勇于担当的赤子之心,方能让帝君和太子和睦相处,令圣唐皇朝不至遭遇倾覆混乱的灾劫。
慕容雪心中浮现出那个未曾陪伴过自己一天的生父,终于拿定了主意。
此时若是不放李炳出城,那么这位太子殿下就只剩下两条路可走:要么硬闯,然后在混战中被当场斩杀,要么是乖乖回到东宫候旨。
谋朝篡位,天威震怒,太子即便听话回去,也同样逃不过被砍头的命运。
所以不管哪条路,都会辜负年劲松的临终嘱托。
而如果放李炳暂时离去,不管怎么说,至少可以暂时保住先帝的骨血。倘若叛军之后真的要犯禁攻城,那么他慕容雪便拼死一战,为帝君尽忠捐躯,全当是履行了当初对年劲松的承诺。
想到这里,慕容雪放下落日弓,对着李炳缓缓拱手,语重心长的说道:“既然殿下决意出城,那么臣也不再阻拦了。希望殿下您不要忘记年太傅的一片苦心,切莫被奸人利用,误入歧途。保重!”
李炳见状,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同样郑重的向慕容雪拱了拱手:“慕容将军,你的话,本宫自有斟酌。也希望你好自珍重,多谢!”
说罢,他大步走向了面前不远处的玄甲军,后方的谢府车队连忙紧紧跟随,一同离城而去。
慕容雪暗自品味着李炳最后那句“好自珍重”,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苦笑:还珍重?就这么把你放走,陛下和朝臣们知道后,不扒了我的皮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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