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东宫与太傅府的关系日趋平静,谢光的权势地位也得到进一步的巩固,越来越多的官员,或明或暗的投靠了他,不仅仅是洛邑,甚至还包括剑南、岭南等僻远州府。
而在这个关键时期,帝都的首脑层却集体失声了。
无论帝君李成武,还是老将军徐烈、太子少师刘策、中书令柳诗名,甚至连一向刚直不阿的禁军大统领王桓,都没有出面干涉过任何一项奏议,就那么静静的等着、看着。
西疆鬼漠尽丧敌手,无人过问;大统领何景明遇刺身亡,也无人过问;现在谢光野心膨胀、权倾朝野,还是无人过问。
“朝廷究竟是怎么啦?!”慕容雪心中恨道。
朝中的大佬们可以装聋作哑,他慕容雪却不能放任不管。
他停住脚步,转身揽起了袍袖,提笔蘸墨,在眷录好的奏折留白处,刷刷点点的写道:
“殿下明鉴。
臣以为,太傅所奏之事,大谬矣。
治河要务,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乃惠民益国之举也。故而君臣同心,万民戮力,以举国之沧海,投河道之一粟,唯念毕其功于一役也。
然则,今日之天下,盖非盛业之景气。外有西疆敌寇犯边,天狼射月;内有储君履新监国,百业待兴。
当是时,为政者应体恤君心,爱惜民力,凡务以中正平和、不动国本为宜。
沿河一十二州折冲府兵,尽为本乡子弟,平日农闲操演,未曾丝毫懈怠。以盛壮之军,分守所辖之域,保障河道工程之安宁,其力足矣。何须再另行集结,重整新军?
十五万骁勇青壮,分散方圆千里之地,本各有统属、各具补给,一应完善。然则依太傅之议,转瞬间撤销规制、呼啸汇聚,牵一发而动全身,岂非未战先自乱阵脚乎?
太傅此议,无视治河工程之首要,尽逐旁业之末节,未见其利,先见其害也。
臣不才,不敢见乱而无举,谬政以媚顺,故谏言反对,恭请殿下圣裁。”
批注一气呵成的写完,慕容雪放下毛笔,长吁口气,心中暗道:谢光啊谢光,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再响,老子也要给你搅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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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东西两面的窗户,全部用红漆木杆从下面撑开,穿堂而过的凉风里,夹杂着雨后的花叶香气,芬芳味道不禁令人心旷神怡。
慕容雪此时正垂手肃立于书房之中,静静等待着端坐在书案前的太子李炳,逐条翻阅他眷录批注的奏章。
李炳看得非常仔细,时不时还会将已经阅过的卷宗再返回去重新扫一遍,旁边侍奉的太监们等得久了,都忍不住偷偷打着哈欠。
慕容雪不敢出声,生怕打扰到李炳,便也只能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李炳放下最后一份奏折,抬头看看窗外,然后转头对慕容雪笑道:“慕容,本宫方才看的入神,竟然把你给忘了,站这么长时间,怕是腿都僵了吧?来人,赐座。”
一名内侍连忙搬来绣凳,放在慕容雪身后。慕容雪拱手道声谢恩,撩起袍服轻轻坐下。
只听李炳继续说道:“本宫看了关于设立河务军的奏章,你所做的那些批注,字里行间颇有几分愤慨之意。可否跟本宫说说,究竟是怎么想的?”
慕容雪清清喉咙,正色道:“微臣惶恐,不敢欺瞒殿下,对于谢太傅设立新军的建议,臣实在不敢苟同。”
李炳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慕容雪继续说下去。
慕容雪接着道:“贸然整编十五万折冲府兵,以新军的规制来应对治河工程,说是居心叵测,恐怕也不为过。臣查遍皇朝历代卷案,也不曾见过有如此做法的。”
“居心叵测?这话讲得有些重哦。”太子李炳端起茶盅,轻轻抿了一小口,问道:“你的意思是,谢光另有图谋?”
慕容雪直言不讳:“微臣并非有意做此等诛心之语,更不屑在背后搬弄他人是非。谢光的打算,恐怕更多的是为了独揽军权,壮大实力!”
李炳闻言摇了摇头,笑道:“先不说这个吧。依你看,单是从治理金河的需要上讲,此举行得通吗?”
“微臣认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慕容雪把话说得斩钉截铁:“尽管河工徭役超过四十万之众,但是,各个折冲府在自己的辖区内,绝对有能力分段弹压管控。我始终不明白,有什么理由,非得大动干戈的把十几万兵马聚拢在一起,重新进行整编。”
李炳淡淡的说道:“本宫问的,并不是有没有必要,而是行不行的通。比方说,新组建的河务军,在完成治理金河的各项任务方面,会不会比之前那样互不统属的时候,更加协调便利?”
闻听此言,慕容雪心中不禁暗叫:我的老天啊,太子怎么如此单纯?我刚才把话讲得那么直白,就差直接说谢光想造反了,可殿下却根本就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眼看他神情激动,又要争辩,李炳笑着拦道:“慕容你不必着急。本宫当然理解你的担忧。但是,为政者,总不能把每个大臣都看作是图谋不轨的坏人,一味地严加防范。那样的话,可就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了。”
他稍微顿了顿,继续说:“河务工程是举国大事,若想顺顺当当的办好,就应该多考虑谋划,看看怎样做才是最佳选择,而不是处处提防,先急着怀疑谁。”
慕容雪这李炳这话气得头皮发紧,忍不住急道:“殿下,话虽如此说,但是国之基石也绝不可轻易动摇啊。何为国之基石呢?军队!只有把军队牢牢掌握在手中,才能令皇朝社稷稳若泰山。反之,军权一旦旁落在奸人手里,天下必将陷入大乱!”
“哎,你看你,又着急了,”李炳摆摆手,轻松道:“本宫这不是在跟你闲聊议论嘛,又不是真的做出决定。对于某些事情,你和谢太傅好像都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要知道,本宫奉旨监国,管的只是民生政务。军队上的事情,无论大小,仍旧是由陛下圣裁。这河务军到底设立不设立,其实本宫根本做不了主的。”
慕容雪略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郑重说道:“殿下,依微臣愚见,帝君断然不会同意谢光的主张。但是,如果殿下您表示认可的话,事情就会变得非常复杂。”
“哦?竟有此事?”李炳笑了笑:“难不成,皇叔他老人家还能依着我的意思办?”
慕容雪沉默片刻,暗暗思忖该如何接话才算妥当,李炳也不着急,只笑眯眯的看着对方。少顷,慕容雪道:“帝君圣意,微臣不敢揣测。但是,咱们东宫方面,理应考虑陛下会如何看待您理政的思路。”
听了这话,太子李炳不禁一愣,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嗯,你讲得也不无道理。本宫毕竟年轻,监国也不久,有些事情或许考虑得并不周全。这样吧,你来拟诏,答复谢光。”
“怎么写?”
“就说……组建河务军一事,关系重大,容后再议。”
慕容雪欠身拱手:“微臣遵旨。”
李炳微微的点了点头,接着问道:“对了,祭河大典准备的怎么样啦?”
所谓祭河大典,指的是在汴州举办的祭祀河神典礼。
历朝历代,每当要进行大规模的治河工程前,循例都要举行隆重的仪式。其目的,就是向河神祷告,大兴土木并非要搅扰神灵安宁,而是为了造福苍生百姓。因此祈求河神保佑,让工程能够顺利完成。
通常,祭河大典的规制,仅仅是稍逊于泰山封禅,和春耕大典、拜帅大典平级。
帝君作为大典主祭,要亲自登坛,带领百官焚香颂礼,献太牢三牲:牛、羊、豕,奉五谷琼浆。之后还会举办大型的社火表演,取“与民同乐、齐心合力”之意。
此次金河主道疏浚工程一定案,工部便立刻会同礼部,一起制订出了一套详细的祭河大典仪程。两部官员也早早赶赴河务总管行辕,提前操办大典的各项所需。
由于现在是太子李炳监国,同时又兼领河务总管,因此这回的大典主祭,是由他代表帝君来担任的。
听太子询问此事,慕容雪连忙应道:“回禀殿下,微臣昨日刚收到礼部的报告,说大典筹备已经妥善完成。臣又找到单廷宪,与他再次核实了殿下御驾扈从等事项,也没发现什么纰漏。只不过,近日雨水多,路上或许不太好走,难免令殿下舟车劳顿。”
李炳满意的点点头:“这倒不妨事!本宫在洛邑城里也闷得久了,早就想找个机会出去透透气,下点雨怕什么?”
慕容雪犹豫道:“臣听单廷宪说,殿下您执意要策马而行,不乘御辇。这样的话,安全……”
“你休要聒噪啦!”李炳兴致极高,把手一挥:“慕容,你明明是武将出身,又在年少,却偏偏要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做派。在帝都的时候,本宫出游何曾坐过车?咱帝都子弟,哪一个不是鲜衣怒马,纵情潇洒?!”
他这么一说,立时勾起了慕容雪在帝都时的各种回忆,年轻人心底里那种昂扬激情不禁也燃了起来:“好!既然殿下有此雅兴,那么小将就陪您一路游山玩水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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