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光坐在昏暗的议事厅中,一动不动。
逐渐落山的夕阳,光辉已然没有那么闪耀刺目,几道柔和的光线自窗口缝隙透进来,映在谢光面颊上,令他的脸庞变得半明半暗。
比起五年前率兵驰援西疆,打退突厥血狼大军那会儿,现在的他,显得苍老憔悴了很多。
问鼎天下的路,走得并不顺利。
之所以会如此崎岖坎坷,谢光认为,是因为自己被骗了。而那个骗他的人,就是阿史那支斤。
从一开始,突厥人就没有讲实话。
他们让劳剑华做中间人,千里迢迢的跑来告诉他:突厥帝国的目标,是西疆,且仅仅是西疆。拿下万里西疆鬼漠,一是为了从侧翼威胁波斯王朝,对其形成战略优势;二是为了得到一个缓冲地带,防止圣唐继续向西侵袭。
这个说法,在劳剑华的口中显得那么逻辑缜密、合情合理,于是,他选择相信了,并且惊喜的认为,这也恰恰是上天赐给自己的一个绝佳机会。
圣唐太强大了,强大到任何人都没有机会去挑战皇权宝座,除非……能出现一个跟圣唐一样强大的敌人,全面牵制皇朝的力量。
突厥人,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们入侵西疆、搞得天下大乱,他谢光便有机会反过来制衡朝廷、养寇自重,同时还能趁乱干掉年劲松、何景明、徐烈等一帮老将,独揽大权。
等到他权倾朝野,便挥军西进,将来犯之敌统统赶走,把叛乱藩国逐一屠尽,成就千年万载之英名,并最终取李氏而代之,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
但是谁能料到,突厥人居然来得这么快,而且他们根本就没在西疆浪费丁点儿精力,攻陷两关,直奔帝都!
谢光虽然也曾考虑过会出现这种情况,可他仍旧保持了充满侥幸的乐观:只要玄甲军和东都洛邑在我手中,天下迟早还是我的!
直到李炳在河北奋然崛起,朝廷在荆襄云集大军,谢光的美梦才终于被戳破。
他茫然四顾,这才猛地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万劫不复的边缘!
“应该还有机会!”谢光出神的望着地图,喃喃道:“我是圣唐第一名将,论打仗,谁人能强过我?”
愣怔了片刻,他忽然挺直身子,自言自语:“对,跟他们周旋!洛邑、虎牢、陈留,大军一字排开,只要能确保返回兖州的路途始终畅通,那么不管赫连雄出潼关,还是李炳小儿过漳河,我都可以进退自如!他们一天不动,我便牢牢守着洛邑,有个一年半载的功夫,玄甲军团便足以恢复元气,再跟他们逐鹿中原!”
谢光抬起头,喝道:“来人!传各部主将集合!”
一名亲兵推开大门,拱手道:“太傅,劳大人在外求见。”
“他?”谢光微微一愣:“嗯,来得正好,我就先跟他谈谈新的策略吧,叫劳剑华进来。”
片刻功夫,一身铠甲的劳剑华大步走进议事厅。谢光之前很少见他穿着戎装,不禁有些意外:“咦,你怎么这身打扮?莫非要上战场?”
劳剑华笑笑,施了一礼:“太傅,大军即将行动,卑职自当准备啊。”
谢光闻言哈哈大笑:“先生神机妙算啊,居然猜到我有了新谋划。来来来,你看,我正打算调兵遣将呢。这样,我决定把左营主力派往陈留一带,构筑两条防线,依托原有的要塞关隘,阻止李炳的袭扰。如此一来,从洛邑到虎牢关,从虎牢关到陈留,再到兖州,一路畅通无虞,然后,我们就可以安心镇守洛邑了……”
话还没说完,劳剑华忽然淡淡的丢了一句:“左营去不了陈留了。”
“嗯?为什么?”谢光大惑不解,抬眼望向劳剑华:“你这话啥意思?什么叫左营去不了陈留了?”
劳剑华与谢光对视,平静的应道:“太傅有所不知,就在五天前,玄甲军左营全员开拔,自伊川郡前往了汝州。”
谢光当场愣怔,他仔细瞧了瞧站在面前的劳剑华,确信对方并不是在开玩笑,顿时惊道:“为什么?!没有我的命令,叶荣成的部队为何会突然开拔?又为何会去汝州?五天前的事,你怎么现在才来报我?!”
劳剑华垂手肃立:“太傅大人,是卑职让左营去给大部队开道,打通进入两淮和江南地区的门户。”
砰的一声,谢光手掌重重的拍在桌上,眼中隐含杀气:“放肆!进入两淮和江南,这他妈是谁的鬼主意,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是卑职的主意,”劳剑华的语气依旧非常平静:“目前死守东都已经毫无意义。既然太傅不愿答应突厥人的条件,那也只好趁太子大军还没有包围洛邑,尽早抽身了。”
谢光额头上青筋暴起:“混蛋!这事轮不到你来拿主意!劳剑华啊劳剑华,你真是狗胆包天,居然敢假传我的军令,擅自调动玄甲军,敢情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劳剑华沉默片刻,忽然幽幽的说道:“太傅,卑职并没有伪造您的军令,我是以自己的名义向叶荣成将军下令的。”
此言一出,谢光顿时感觉心中发沉,但他表面上却仍旧保持镇定,冷笑道:“你的名义?你的名义值几个钱,能调动我的心腹大将?可笑至极!”
“不仅是叶将军,”劳剑华没有理会谢光的嘲讽:“还有您的义子谢豹将军,刚才他的部队也已经出发了,同样是奉了我的命令。”
“放屁!”谢光怒不可遏:“来人!卫兵!”
然而,任凭他怎么呼喊,议事厅外都是一片寂静,没有人回应。
谢光感觉如坠冰窟,目光也渐渐变得冰冷起来。他凝视劳剑华片刻,沉声问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的亲兵到哪里去了?”
劳剑华语气幽幽:“太傅,亲兵一向都是由参军司马、中郎将狄献统领的,您应该问他才对。”
谢光知道,对方既然在自己面前如此有恃无恐,那定然是已经胜券在握,今天的局面恐怕是难以善了。只不过,他实在想不明白,劳剑华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这么多违逆反叛之举,他之前居然被对方瞒了个严严实实、毫无察觉,若不是劳剑华此时站出来挑明,自己恐怕还糊里糊涂的做着大梦呢。
谢光毕竟久经沙场,见惯了大场面,对着眼前的劣势,他迫使自己很快恢复平静,一边思索对策,一边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劳剑华,你乃真正的高人啊,谢某之前看走眼啦。能不能跟我说一说,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能把我那些嫡系将领玩儿得团团转?”
劳剑华全副铠甲,站的笔直,仿佛石雕一般纹丝不动。他看谢光的眼神,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对于谢光提出的这个问题,劳剑华微微一笑,朗声答道:“太傅,劳某操控他们的方法,就和当初操控你一样,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分别。”
“操控我?”谢光忍不住气极反笑:“你的意思是,你之前一直都在操控我?”
“是的,我一直都在操控你。”劳剑华那副认真的表情,仿佛教书先生指导学生一样:“太傅,请想想看,你原本是圣唐皇朝屈指可数的名将,不仅功勋赫赫,而且在军中威望极高,即便不走反叛这条路,就是熬,到最后也能熬成如今这样的官职和地位,并且极有可能是善终的结局。然而实际上呢?你放着坦途不走,却偏偏选择铤而走险,踏上了一条永远都无法回头的不归路。之所以会这样,那是因为在你心中有着巨大的贪欲和深深地恐惧!你贪慕权势,同时又时刻担心自己的兵权有一天会被朝廷收回或被旁人取代,因此才给了我操控你的机会。”
啪!谢光再次怒拍一掌,将金丝楠木制成的座椅扶手打得粉碎,眼睛里同时透射出骇人的光芒。
显然,他因为劳剑华的挑衅动了真怒,全身内力正在不住聚集提升。
身为圣唐大将,谢光武功高强,实力足可排进军方高手前三甲的行列,比起何景明的星落神刀也不遑多让。他要是暴走起来,劳剑华未必能架得住。
不过,面对随时要动手爆发的谢光,劳剑华却毫不紧张,只淡淡一笑:“太傅,这些话虽然不中听,但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你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当初若不是劳某找上你的门,你又怎么会想到借突厥人分散朝廷的注意力,进而再利用太子策动兵变呢?”
听他话里有话,谢光暂时收住功力,没有急于出手,而是阴恻恻的问道:“你潜伏在我身边这么久,谋划出如此复杂庞大的一个局,到底是为了什么?该不会仅仅看中我手上那些兵马吧?谢某都无法靠玄甲军夺取天下,你又凭什么?”
劳剑华轻轻的摇了摇头:“劳某想要的是什么,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更无法理解。因为咱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不过,我倒是不妨告诉你,劳某真正效忠的人是谁,也好让你在九泉之下,给历代先皇帝君有个交代。”
谢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却变得更加阴郁,他沉默不语的看着劳剑华,等待对方揭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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