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不愿意前往楚国,其实不外乎两个原因。
一是他已经和祭乐成婚,那便算是半个郑国人,要让他抛家舍业的前去楚国,作为一个脑子里装着五千年华夏文明的后世之人,他做不到。
二则,是因为他对王子围此人也可谓已是洞悉甚深。
他知道,一旦王子围走出那一步,日后必将不得好死。
所谓元亨利贞,关键就在于这个“元”上。所谓的“元”,就是发端。一件事,如果其“发端”是不正的,那么又怎么会“亨通”?不能“亨通”又何来的“利”?
所以,要跟着这样的人干事业,这风险也未免是太高了些。李然向来最是求稳的,怎么会犯这种糊涂呢?
不过,在经历了此番虢地之会后,他倒是越来越明白一个道理。
在这乱世之中,若无绝对的实力,仅凭一张嘴,还是难以立足的。
……
在返回郑国的路上,李然与罕虎乃是同乘一辆车。
此次李然在虢地之会上,明面上并没有什么上佳的表现,可是在私底下,李然却拉近了郑国与晋国的关系,而且,还替郑国可谓是狠狠的捞了一把政治资源。
私底下,谁不知道是郑国李然的仗义执言,才逼使楚令尹王子围最终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而这,也自然就成为了罕虎对李然极为重视的原因。
他知道,只要李然肯为郑国效力,再加上子产的贤能,他郑国日后必有中兴之时!
而让李然此番与自己同乘一舆,实际上也是为了表达他对李然的重视程度。
从虢地出发,不出十日便抵达了郑国境内。
而此番返回郑邑,一路之上,垦荒庶民随处可见,山野田间,尽是辛苦劳作之人。
为了安全起见,罕虎决议车队还是另辟蹊径,绕开了大路。也由此碰巧,居然是经过了一处新建起来的村落。
罕虎见状,也颇为兴致盎然,意欲下车巡视,那李然自是要陪同一旁的。
而村邑内的农夫们,又何曾见过从郑邑来的贵人?得闻乃是郑国的一把手亲至,纷纷垂泪而拜,感激涕零之色溢于言表。
罕虎又询问起乡民们的生计,巡视农田土地,得见全国上下耕种热情高涨,一时也是颇为高兴。
他知道,这都是子产的功绩。
子产的新政随着时间的推移,成效已经逐渐显现,若能长此以往的发展下去,郑国上下必定会粮秣溢仓,富余天下。
而这一路上,只闻得这些乡间野民的口中,把原先痛恨子产的歌谣,虽是同样的韵律,却是把歌词直接给改了:
“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群众的目光是雪亮的,子产新政,对于庶民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更不是郑国内部那些权贵,通过三言两语的谣言便能改变的。
见得国内新政已是初有成效,罕虎也是欣慰不已。
再度出发后,罕虎便于车舆之上,问政于李然。
“而今我郑国之内,新政斐然,子明以为,接下来该当如何?”
李然听得此问,也知罕虎之意,便顺势回道:
“然以为,当此时刻,应放手让子产大夫大干一场,无论是于国于民,子产大夫所为的,皆是为我郑国之长久之计。”
“国政之要害,在于惠利于民。近年来我郑国之所以能够粮秣满仓,无论百姓庶民,皆能富足而喜,此皆为子产大夫的新政之功啊。”
“不过……若只靠这些,却还是远远不够的。”
“我郑国乃居于天下之中,贯通南北,连接东西,商贾之利更应鼓励。若能藏富于民,则民富而国富,民强而国强。”
李然也对子产新政的成就也同样感到高兴,便当即继续坚持自己“以民为本”的理念,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罕虎闻声,不禁奇问道:
“哦?但……若是民富,又该何以管控?”
这里需要提及的是,华夏文明几千年,历任统治者始终都认定一个道理,那就是唯有让百姓们终日碌碌,这样才更容易治理。
虽然在当时,也早已有了所谓的“民本主义”思潮的萌芽,比如,早在一百多年前,赫赫有名的随国大夫——季梁,便已提出过“民者,神之主也”的主张。
但是,在当时,绝大多数的执政者,还是始终认为,民不能太富,因为一旦富足,民便能聚众而哗,以乱家国。
细数华夏文明历朝历代,真正富足的,就始终只有士族子弟以及名门望族而已。
即便是后世的“文景之治”以及辉煌无比的“贞观之治”,民众最大程度上解决的也就是吃穿问题,要说富足,那决计是谈不上的。
而李然所提及的“民富则国富,民强则国强”这种几乎是近似于后世以欧洲文艺复兴后的经济理论,实际上与现下统治者的统治理念背道而驰,也难怪罕虎也觉得奇怪。
“当国勿忧,然此言之意,不外乎明君治世,贤能辅之,宽政于民,惠利于民,民利则国安。”
李然当然也知道现在提出这样的理念实在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而且他也并未想清楚,究竟什么样的一个治世制度才能承受他这样的理念。
无论分封还是君主,都有着一定的局限性,倘若有明主贤臣,那自是另当别论。
可观历朝历代,终究是明君少有,昏主居多。
“当下我郑国之中,有当国主政,子产大夫行之,上下齐心,又何愁我郑国不兴?”
其实,李然还有一层含义,却是因为自己祭氏家宰的身份而不曾点破。
那就是,郑国作为所有诸侯国当中,最具有商贸特色的邦国,其实,同样也是最适合惠利于民,藏富于民的。
民富则国富,民强则国强。这一句话若是放在别国,可能是行不通的。但是,如果是放在郑国,那还真就未必行不通。
“可是……子明,我郑国内忧,你又岂能不知?”
只见罕虎闻声一叹,脸上尽是无奈之色。
明主贤臣,郑国的确有。
可是乱臣贼子,郑国可也有不少。
丰段与驷黑不断于暗中阻挠,对于子产的新政也实实在在的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而且,“民富”之后,国到底能不能富起来还真很难说,不过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确是实实在在的都能捞够到不少好处的。
所以,若再继续惠利于民,岂非等同于助长丰段与驷黑的势力?
“伯石与子皙等人,其声势亦是日涨,加之此次虢地之会,楚令尹王子围代君以为盟主,伯石的气焰更是日盛,若是他们届时极力与子产为难,恐怕……”
楚国王子围在虢地的“大放异彩”,其另外一个作用,就是让丰段在郑国可谓是愈发的风光了。
因为,他现在可是王子围的岳丈啊!
有着这样的一个如此闪耀的楚国女婿,这可不就让本来就是郑国上卿的他更加的“光芒万丈”了吗?
现如今的郑邑城中,不知有多少豪门显贵争相前去拜会,意欲与之结盟。
所以,若想让子产能放手一搏,又哪有这么简单?
李然闻声,也知罕虎所虑皆是事实。但他依旧是两眼盯着罕虎,并是斩钉截铁的言道:
“回当国,李然还是那句话……长痛不如短痛啊!”
谁知,罕虎却依旧是长叹一声道:
“哎……若是能有这般轻巧,本卿又何至于如此劳苦奔波?”
“他们在国内早已是树大根深,若要除之,除非是伤筋动骨。届时,我郑国免不了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呐!更何况,此间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也保不齐这四邻之邦,不会趁虚而入啊……”
是啊,一旦他们动了丰段驷黑,那晋国和楚国那边,可不就又有话可说了?届时郑国又该如何自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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