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雄英垂在两侧的手指微微蜷曲,抿唇不语……
朱标好一会儿等不到回答,停下手中批示的动作,抬头,看着雄英满脸坚定的神色,笑笑:“你有这种类似你四叔,认定一件事情,坚定执着的性格,父亲很高兴,但这种坚定执着,不是对任何事情,都要如此的。”
“你喜欢采绿,父亲并不反对,等伱束冠后,完全可以把她封为你的侧妃……”/
“你的正妃,应该是一个能给你带来巨大帮助的,采绿能给你带来什么帮助?她的家庭给不了你任何帮助。来自你四叔的帮助?你身为你四叔半个孩子,你自己就能得到你四叔的帮助,将来,土桥村留给她的那个雇工身股制商行吗?”
“这个商行,不但不会成为你的帮力,反而还会成为你的拖累,采绿控制着一个影响力极大的雇工身股制商行,又是太孙妃,会给天下释放一个什么样的信号?”
……
他虽然很宠幸美人。
但他绝不会因为宠幸美人,而做出宠妾灭妻之事。
成年人做事,不凭喜好,都是权衡利弊。
“相反,等将来,若是你的太孙妃是一个反对雇工身股制保守派领袖之女,而你的侧妃是一个革新派代表性人物,就比如采绿,如此,无论是革新派,还是保守派都不会把矛头直接对准你,他们都会想着,在你面前极力表现,以求把对方击倒,如此,你就立于一个不败之地了。”
……
对未来局势的发展,他已经有些预感了。
大明境内,势必出现两个派别。
支持老四那套理念的革新派和保守派。
别看现在反对这套理念的势力十分庞大。
可老四终究已经把种子种下了。
并且已经发芽。
百姓家培养出来的读书人,未来一定会有很多人支持这套理念。
福建就更不用说了。
那里已经是大明革新派、新气象的阵地了!
锦衣卫汇报的消息,他一直都有关注。
福建各地纷纷成立,以地方命名,研究乡土村社、雇工身股制的学社。
这背后,是追随老四的商贾豪强在出钱资助。
福建的年轻读书人,要是不谈论几句乡土村社、雇工身股制都会被同窗嘲笑土鳖!
一些有大毅力、有志、且学富五车的年轻读书人,还真在激烈讨论碰撞中,提出一些,即便他看后,都感惊讶的观点。
就比如,福建如今在激烈讨论,历朝历代的税法问题。
历朝历代的税法,其实主要是依托农业的税法。
什么田亩税、人丁税都是如此。
至于商税,则是历朝历代税法的补充。
福建各地的学社,就在探讨,为何历朝历代都重农抑商。
都以农业税为财税主体。
最终,得出一个十分有别于历朝历代史书总结的结论。
商人的流动性较大、商业货品的流动性较大,商人很容易和官权形成权钱交易。
种种原因,导致商税的收取难度十分困难。
所以,无法将商税定为政权税收主体。
彻底从税法主体角度,否定了,历朝历代重农抑商,是因为放开商贸,人人从事商业,无人耕种,最终导致没有粮食产出这个结论!
福建学社,从税法主体角度,解释重农抑商。对儒家几千年形成的重农抑商结论,几乎是颠覆性的!
这种讨论,如今还只局限于福建一地。
但可以想象,随着福建读书人考中科举,走出福建,进入朝堂后。
必然会把这种颠覆性思想带进来。
除此之外。
福建学社还在讨论,为何历朝历代的人口巅峰达到五六千万时,就再也增长不动,会面临盛极而衰,急转直下的情况。
现在形成了两种主流观点。
一、农作物的产出,无法支撑人口增加。
这个观点很快就被第二种观点的支持者进行了有力反驳。
一群务实的读书人,走访调查,以及结合从福建各地府衙搞出来的人丁统计,得出一个结论:随着玉米在福建普及,以及乡土村社全面建成,福建粮食产量几乎翻倍。
可这几年,福建人口的增加十分微弱,只较以往,增加了一成!
最终得出结论,百姓的日子虽然好过了不少。
但生儿育女,多子多福的冲动却十分微弱。
经过这群务实读书人走访百姓发现,百姓主要害怕孩子多了,伴随而来,人丁税的增加,会导致目前稍微宽裕的生活,再回到以前,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困境。
最终,形成了福建部分学社的第二种观点:人口难以持续增加,主要是历朝历代的人丁税导致!
现如今,两派在福建就此争论不休。
据锦衣卫信报。
福建各地学社,都眼巴巴盼着老四回去,让老四评价,哪种观点正确。
在这种碰撞讨论中。
福建各种学社,如今正在深入研究税法、以及争论未来税法主体,到底是商税为朝廷财政主体。
还是依托农业的农税为主体!
他即便没去福建。
只是看锦衣卫报上来的消息,都能感受到,福建新风潮的涌动多么激烈。
至于那些顽固保守的士绅?
在这种浪潮下早不敢说话了。
据锦衣卫暗中调查,就连这些士绅家庭背景出身的年轻人,都嫌弃他们保守的长辈太腐朽!
福建,已经是东风彻底压倒西风的局面。
再看朝堂上。
支持老四这一套理念的人,虽然不多,也不少。
留在示范区的蓝玉。
沐英!
方孝孺、练子宁、盛庸、铁铉等人。
而且,他也有预感。
未来,老四治下的燕藩政权,一定还会搞出各种新奇玩意儿,最终,一定会随着彻底放开海贸后,依托频繁的海贸往来,吹入大明,影响更多年轻人。
他甚至预感,将来,必然因为不断吹入大明的新奇风气,导致保守派产生激烈反应。
比如,推动大明和老四燕藩政权的摩擦。
或者,大明直接再次禁海!
不管未来与燕藩的关系如何,大明必然形成,朝野内外,保守派和革新派的对峙。
他现在,能凭借对革新,模棱两可的态度,令保守派全力支持他,把他当做唯一的选择。
可将来,革新派必然会壮大。
雄英就要想方设法,同时拉住两个派别。
最好的办法,无疑就是,太孙妃为保守派代表,侧妃立一个革新派代表。
让两派去斗。
两派都得讨好雄英,支持雄英。
雄英只要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即可。
“父亲认为,等到了孩儿的时代,还是保守派占据上风吗?”朱雄英眼底失望之色隐晦一闪而逝。
他感觉,父亲对推动雇工身股制的意愿并不大。
若是雇工身股制完成。
他的正妃,还需要立一个保守派代表?
朱标知道雄英暗含语意,没生气,也没尴尬,笑笑,略微沉吟,说道:“雄英,我们自己推动此事,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看看老四,被多少人恨之入骨。
他不准备自己推动。
充其量,就是不断缓慢放开口子和限制。
让革新派和保守派相互去斗,去撕咬!
用隐晦的方式,扶持革新派通过漫长的时间,打垮保守派。
如此,无论死多少人,哪些人死,死的都是下面的人。
都是他们相互撕咬的结果,与皇帝无关。
皇权不会被动摇。
皇帝永远都是圣明的!
而有利于天下以及大明皇权的成果,也会成熟落地!
朱雄英一时语塞。
他不知该如何评价父亲。
无疑,父亲绝对是一个高明的权术者。
不枉皇祖父这些年的栽培。
权术手段很高明。
最终成功窃取了革新派的胜利果实,和革新派一起分享胜利的荣耀,得到百姓盛赞。
可……
这种传承自古老皇权的权术手段,他不敢苟同。
过去几年,跟在四叔身边,目睹四叔陪着第一镇新军每天操练。
四叔总反复对他们说一句话:自己没有付出汗水的果实,吃的不踏实,吃的不香!吞咽下去,也可能造成肠胃不适!
“父亲,一旦这成果全都是革新派自己通过流血牺牲换来的,将来革新最终成功时,革新派经过艰难的斗争检验,拥有了无与伦比的能力,而我们却没有经历这种困难磨练,坐享其成,真能仅凭革新派的忠君思想,安稳坐享其成吗?”
他可以十分肯定。
按照这种方式革新成功的一天。
只有两种可能。
一、皇权必然被革新势力蚕食,造成大明皇权的衰减!
二、君主无法接受这种现实情况,就要再次用权术手段,在革新派内,扶持一批渴望权力的年轻人,铲除老一辈!
而这批年轻人经验不足,且对名利格外贪婪,若非如此,就不可能和皇权联盟。
新扶持起来的革新派,必然存在各种各样的缺陷。
因为他们提拔的太快了!
也最终必然对革新成果产生十分不好的负面影响。
……
朱标再次语塞。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他的设想中,一旦革新派打垮保守派后,无论是他一朝,还是雄英一朝,都要立即着手,铲除革新派中的领袖层。
用新人取代旧人。
他从小到大接受的帝王心术、权术都是如此。
秦朝先后杀了商鞅、吕不韦,可这两个对大秦历史产生巨大推动作用的能臣,他们留下来的治国理念,秦朝一直都在执行。
不过是换了一批新人罢了。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这么干的!
他并不觉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对。
这本来就是权术罢了。
可此时才意识到,老四夫妇对雄英的教导。
和宋濂、李善长对他的教导,虽然有很多相同之处,但也有本质的区别。
如果说,老四的陆军第一镇是新军。
那老四对这群孩子的教导,也可以称之为新学吧。
朱雄英见朱标不说话,坚定道:“父亲,孩儿就是喜欢师姐,孩儿的正妻,也只想让师姐来当,其他人,孩儿接受不了,父亲的治国理念,孩儿无法干涉,但孩儿不会按照父亲的方式去治国,孩儿就是一个革新派!”
话中,略微停顿,他想到了四叔在张北城,给他上的最后一课。
“在孩儿没有掌权前,在孩儿没有足够实力前,孩儿愿意和保守派虚与委蛇,但孩儿绝不会坐山观虎斗,孩儿一定是一个坚定实干的革新派!”
只有经历艰难困苦磨砺,得到的胜利果实,才拿得稳,吃的又香又踏实!
身为上位者,不能只有帝王权术。
也得像四叔那样,实干!
朱标不由微微皱眉,“你知道,秦为何会二世而亡吗?就是因为他们得罪太多人,老秦贵族、六国贵族他们都得罪了!所以当子婴杀赵高,正式掌权后,秦朝贵族都不愿在为秦朝皇帝效忠了。”
他的方式,就是避免皇帝去得罪人。
保守派死伤惨重,那也是革新派造成的!
朱雄英摇头,“父亲,孩儿不认同这个观点,秦朝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每一次变革成功后,秦朝都把推动变革的坚定者杀了,贸然提拔了一批新人导致的……”
“秦孝公和商鞅一起推动秦国变革,变革派对秦孝公十分尊崇信服!继任者,本可以,以坚定变革派的姿态,继续得到老一辈变革者坚定支持,可他年轻时反对变革,成年后又害怕商君,所以必须依靠宗室老派力量,杀商君为首一批坚定变革派,变革从此不纯,鼠首两端!”
“而始皇帝,幼年继承皇位,躲在其母和吕不韦身后,把自己装点成一个局外人,旁观吕不韦推动大秦又一次变革,他没有参与,的确少了很多凶险,可当他亲政后,享受成果时,就无法对大秦做到如臂挥使,必须除掉吕不韦,正是这种反复,导致大秦皇族得罪了所有人,当威权尚存时,皇朝的统治还能继续,当威权不在时,皇权必然崩塌!”
……
朱标默默听着。
他很清楚,这些思想,肯定也是老四教的。
的确是朱棣的思想。
朱棣对历史的深度,看的比当今天下任何人都要深。
他不但知道过去。
更知道未来。
历史上,‘他’的后代,那个十几年不上朝的不肖子孙万历,某种程度和始皇帝如出一辙。
年幼时继位。
躲在皇宫,把自己装点成局外人。
坐观外面的臣子为自己打天下。
待万历亲政后。
要享受果实时。
没有实干参与的万历,当然无法对张居正留下的革新派班底进行如臂挥使的使用。
处处掣肘。
于是乎,万历皇帝等张居正死后,就马上清算革新派。
为了稳固皇权。
万历皇帝做的比始皇帝更过分。
直接清算了整个革新派。
启用保守派。
致使张居正新政的成果,几乎完全付之东流。
也因此,张居正只为大明延续了六十年国祚。
所以,朱棣对雄英的教育就是,上位者需要掌握权术,但不能迷恋、迷信权术。
也要有实干的勇气。
没有实干,用权术得来的胜利果实,终究不牢固!
朱标看着朱雄英,嘴唇几次动动,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父子,对待权力的看法,有着本质的区别。
“太子,臣蒋瓛有急事汇报!”
殿外的声音,打断朱标思绪。
朱标决定暂且先把这个问题放一放,等他想好如何有力说服雄英时,再谈这个问题。
“进!”
吱呀!
声音落下,推门声响起。
蒋瓛走了进来。
看到朱雄英微微愣怔,下一秒,快步走来,行礼后,忙道:“太子爷,郑国公自尽了!”
朱标瞬间愣怔。
朱雄英倒是十分平静。
大舅这个结果,他早在预料中。
若他是父亲。
都不用四叔动手,会直接杀了大舅,并且明正典刑,公布大舅做的那些肮脏事情。
咎由自取者,不值得可怜同情,无论是谁都一样。
四叔说过。
皇帝是为天下执法!
法,无私情!
当初在辽东时,他就讨厌大舅的行为。
原以为,冯胜事件后,四叔放大舅一马,大舅吃一堑长一智应该收敛。
这些年他跟在四叔身边,对大舅也没有关注。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狗还是改不了吃屎。
……
朱标回神。
劈手夺过蒋瓛递来的信报和常茂‘手书’的忏悔信。
看着看着,脸渐变漆黑。
啪!
某刻,猛地把手中信笺拍在桌案上,愤怒咆哮:“他怎么敢!怎么敢!这是肮脏卑鄙的政治暗杀!”
他不信常茂那种人,会如此不惜命!
而老四在冯胜事件中,就曾使用过临摹冯胜书信这种办法。
可这回,老四的手段更加肮脏且黑!
政治暗杀啊!
这等手段,在政治中,是最没有底线,最下作的!
“去!”
朱标指着殿门,“派出锦衣卫,给孤把老四抓回来!”
蒋瓛不敢动。
苦笑。
抓朱四郎?
锦衣卫若是去了东番,恐怕亮明来意后,就会被朱四郎直接杀了!
他早察觉,北征之后的朱四郎和以前,已经不同了!
蒋瓛看向朱雄英。
雄英本不想说话,可他也担心朱标盛怒之下,做出不理智行为,向前一步,“父亲,如何能断定是四叔所为……”
哼!
朱标冷哼一声,指着信报:“这里面记录了贵阳府仵作验尸的结论,常茂的胃部毒药剂量很少,反而是咽喉以上位置,毒药残存剂量很多,仵作推断,你大舅是被人先打晕后,才被人,被迫服毒。”
老四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
分明就是故意要告诉所有人!
挑衅!这是挑衅!
朱雄英并不奇怪。
大舅踩踏了四叔的底线。
四叔就完全没有底线的报复。
他很清楚,四婶儿在四叔心中的地位。
用这种手段杀大舅又如何。
若是四婶儿当时真出事。
他可以肯定,四叔的兵锋早已经越过长城了!
“父亲,这也不能证明,就是四叔所为,只能说,大舅有可能是被人谋杀,也有可能大舅服毒自尽,喝到一半时后悔了,所以喉咙以上残存多余胃部……”
蒋瓛唇角狠狠抽搐。
太孙得多么偏向朱四郎,才能想出这种诡辩?
喝了一半后悔了?
常茂听闻,估计棺材板都压不住!
“父亲,此事太大了,即便要惩处四叔,恐怕也只有皇祖父能下这个决定。”
父亲感觉自己受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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