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兄弟(1 / 1)

“不敢!”薛仁贵略微谦让了一下,便当先第一个走了过去。金法敏看着对方的背影,暗想对方到底知道多少?金仁问和他说了什么?方才他说的节哀是嘲讽还是威胁,或许那不过是句毫无意义的客套话,他不知道。

金仁问是第二个,他没有说话,只是向兄长点了点头,雨水顺着他的黑色貂皮披风滑落,里面是黑色的孝服,金庾信的死太过突然了,他甚至来不及准备外面的孝服,只能黑色貂皮披风替代。金法敏的目光紧紧盯着金仁问的背心,假如今天棺材里躺着的是他而不是金庾信该多好呀!新罗王心中暗想,我肯定无需为其哀悼反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肯定会换上最华丽的蜀锦外袍和金线内衣,还在头际配搭镶嵌满宝石的王冠,以示我的喜悦。

王家队伍穿过两道石门,来到金春秋墓前的小殿堂,依照金春秋临死前留下的遗嘱:他希望死后能够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比邻而居。金庾信的棺材被抬到穹顶之下,地上的石板已经被抬开,露出一个黝黑的洞穴,那儿有一条狭长的墓道,直通先王的安居之处。周围的新罗贵族们纷纷在王后和国王身旁跪下,无声的抽泣,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曾经在金庾信的麾下作战,有的人甚至父子两代人都跟随金庾信和金春秋,参加过大小几十次战斗。看到这一切,金法敏觉得踏实多了,至少这我还有很多支持者。

在用青铜、橡木、花岗岩堆砌而成的穹顶之下,金庾信的躯体躺在地洞旁的棺材中,在送进墓穴之前,这个老人将在这里停留三天,以供众人拜祭。依照新罗人的风俗,金庾信的尸体身着铁甲,双手叠放在胸前,神色威严,他的右手边是弓和箭囊,左手边是连鞘的宝剑,仿佛是即将出发去征讨自己的仇敌。而现在他已经不在人世,还有谁能保卫自己的王座呢?金法敏下意识的目光扫过众人。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送葬仪式结束了,金法敏疲惫的走出殿堂,他帮助自己的妻子登上轿子,正准备离开,看到薛仁贵朝自己走过来,面孔红润,胡须中却已经有了灰白色斑点。金法敏意识到对方应该有什么事情和自己说,便亲吻了一下妻子的面颊,示意轿夫先送妻子离开。

“庾信公乃天下少有的豪杰!”薛仁贵叹了口气:“恐怕有生之年,我很难在贵国见到这么出色的人物了!”

这厮到底是什么意思?是随便找句话开启话题,还是有意这么说?金法敏心想,口中却漫不经心的答道:“是的,我们所有人都很怀念他!”

“是呀!”薛仁贵摊开手掌:“失去这样一位豪杰,又怎么能不怀念呢?当初先帝去世时,我也有类似的感觉。真的,我能够理解您现在的难处:唉,我们都很清楚,没人能有本事担起庾信公留下的担子,然而死者已逝,国家终究得有人统治,必须有人统治。在这个黑暗的时刻,您需要帮手,忠诚而又有能力的帮手!”

这厮到底是什么意思?金法敏皱起了眉头:难道庾信公真的是死于唐人之手?否则他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好似他早就知道庾信公会死一样。

“您说得对,庾信公去世后留下的空缺,的确无人能够填补,难道薛总管有什么建议?”

“殿下,您的兄弟是最好的人选!”薛仁贵指了指不远处的金仁问:“真的,您比我更清楚他的才具,而且圣上也对仁寿将军十分信任,如果您任用他替代庾信公的位置,有关唐与新罗之间的那些不好的风声,很快就会不攻自破的。”

金法敏的笑容完全凝固了,他担心自己会把牙齿咬断。让金仁问替代庾信公的位置?薛仁贵以为他是谁?难道我会把自己和新罗煮熟切好,撒好调料酱汁,装在盘子里送给他们吗?他气得说不出话。

“殿下,我来之前曾经听闻过一些不太好的传言,比如新罗和高句丽逆党的关系;但我觉得这应该是逆党故意散布出来挑拨大唐和新罗的关系的。我曾经数次出兵海东,与贵国并肩作战,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对令尊和庾信公的品德、才具都钦佩不已。所以我希望殿下和仁寿将军能像令尊和庾信公一样,对大唐赤胆忠诚,严守藩国的本分……”

“薛总管!”金法敏打断了薛仁贵的话:“我想您还并不清楚吾国的内情,庾信公在临死前,已经向小王举荐了他的弟弟,也就是金钦纯代替他的官位,小王也接受了庾信公的举荐,所以恐怕无法接受您的提议了!”

“金钦纯?”薛仁贵错愕的看着金法敏:“可金仁问是您的兄弟,也是圣上最信任的人!”

“那也只能如此了,毕竟小王已经答应了庾信公,总不能庾信公尸骨未寒,小王就毁诺吧?”金法敏笑道:“至于圣上的事情,小王会上书谢罪的,想必圣上也能够体谅小王的为难之处!”

薛仁贵红润的脸上掠过一丝紫意,他的脖子变粗了:“这,这——”

“就这样吧!”金仁问突然从背后走来,他抓住了薛仁贵的手臂:“薛总管,我想陛下能够理解家兄的难处!既然木已成舟,我们就不要为难家兄了!还有,这里的味道不太好!”

“什么意思?”面对金仁问,金法敏连装样都懒得装了,他昂起头冷冷的问:“味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金仁问道:“尸体腐烂的很快,必须早点入土!”

“如果你思念长安的气息,你可以上最快一条船!”金法敏很清楚金仁问对自己的威胁,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王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而自己的孩子也还小,他打算将金仁问尽快从新罗打发走,这厮离开新罗,自己才能安寝。

“仁寿将军是我的副将!”薛仁贵又开口了:“在平定海东战事之前,他必须留在这里!如果有时间的话,希望您可以和我们商议一下战事的事情!”

金法敏知道自己无法推诿,便沉声道:“葬礼结束后,小王就和您谈谈!”

“很好!”达到了此行的目的,薛仁贵满意的点了点头,他也不想在这里继续闻死人的臭气了,虽然他对于此并不陌生,但毕竟不是啥令人愉快的事情,他向金法敏欠了欠身体:“那我就静待佳音了!”

上了马,薛仁贵对金仁问道:“仁寿将军,看来令兄对你还是很提防!”

“这不奇怪,他一直都是这样!”金仁问在马背上摇晃着:“父亲在世的时候他还好些,父亲离世后他就很明显了!”

“因为王位?”薛仁贵问道。

“还能因为什么?”金仁问回答的有点漫不经心,薛仁贵倒是不以为忤,他很清楚金庾信和金仁问的特殊关系,这个老人的死对他无疑是有着巨大的冲击。

“那就没办法了,毕竟王位只有一个!不过你若是想坐上去的话?圣上肯定会愿意施以援手!”薛仁贵低声道。

金仁问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薛仁贵也不多问,两人便这般回到各自住处。

金仁问回到住处,换了一身衣服,准备歇息,身边奴仆前来禀告,说外头有人求见。

“不见,便说我有些倦了!”金仁问有些厌烦的挥了挥手。

“那人说自己姓曹,是奉您至交之令来见您的!”

“曹?奉我至交之命?”金仁问稍一思忖,便点了点头:“你带他进来吧!”

曹文宗一身素麻衣,一头乌发,唇边始终挂着笑意,让他看起来像路旁寻常行人。他长袍领口磨损,一边袖子撕破后草草缝上。“十分抱歉打扰您的休息!”他开口道,“遵照主上之令,小人在新罗,静候仁寿将军的吩咐!”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金仁问还记得长安故事,笑道:“怎么了,文佐又有什么谋划?”

“无他,只是助您登上新罗王位而已!”曹文宗笑道,他上前两步,附耳低语了几句,金仁问脸色大变:“什么?金庾信是你杀的?”

“不错!这厮替金法敏出谋划策,在倭国捣鬼,生出不少事端来,主上就令我来新罗,想办法取了他的性命!”曹文宗坦然直言:“主上曾经说过,只要您想要当上新罗王,他愿意鼎力相助!而金庾信不死,金法敏的王位便有泰山之靠!”

“好吧!”金仁问强自按下复杂心情,问道:“你是怎么杀金庾信的,仔细说来听听?”

“其实也很简单!”曹文宗笑道:“主上在这新罗国中已经有了些安排,早就在金庾信府中安插了几个眼线,将其府中的地形、安排探查清楚,画成图册出来,我预先记熟了。前天晚上带了两个得力的助手潜入府中,进了那厮的寝室,先扼杀了同房的护卫,后又用枕头闷杀了金庾信!”

“这么简单?”金仁问吃了一惊。

“其实没有这么简单,光是在金庾信府中安插眼线就花了不少功夫,若不是主上早有安排,光是这件事情就难如登天!”曹文宗笑道:“只要把那厮府中地形图册,夜里岗哨安排都查清楚了,杀一老儿又有何难?”

“哎,文佐总是料敌于先!”金仁问叹了口气:“既然是你三郎的人,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这次薛总管来海东,不光关乎新罗,还有熊津都督府,倭国,他都有统辖节度之权。我也知道这两个地方与三郎关系匪浅,尤其是倭国,更是三郎的口中之食。我先和你透个底,你带个口信,让那些人预先有个防备!明白吗?”

“熊津都督府?倭国?”曹文宗脸色微变:“难道说朝廷也要对那两个地方下手?”

“很有可能!”金仁问点了点头:“旨意里没有明说,但我估计薛总管那里有口诏,不到关键时候,他是不会亮出这张底牌的!怎么应付,你先禀告沈法僧、贺拔雍他们几个,三郎现在毕竟还在长安,消息往来少说也得好几个月,很多事情还是得你们自己做主!”

“我明白了,那小人先告辞了!”曹文宗赶忙向金仁问唱了个肥喏,起身退下。

送走了曹文宗,金仁问走到窗旁,此时外间天已经黑了,他看着窗外,外间一片昏暗,就好像他的心中。金庾信的死让他有种失去最后一点依靠的错觉,虽然这个老人一直毫不含糊的站在兄长的一边,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自己的亲舅舅(金春秋娶了金庾信的妹妹为正妻),是父亲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残余。他离开人世,意味着自己和兄长之间的最后那点屏障已经不复存在,当初大家团结一起,齐心协力打败百济和高句丽,兴盛新罗;而现在共同敌人都已经倒下,剩下的唯有兄弟二人,持刀而立。

“我累了!”金仁问喃喃自语:“但这条路既然踏上了第一步,就不能停下来,要么倒下,要么走到终点!想必兄长你也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无论我做什么,你也会理解我的吧?就好像我也会理解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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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从窗口射出,在路上投下一条长长的人影。

曹文宗不喜欢影子,从他过往的经验,影子在夜里意味着暴露,暴露意味着危险,危险往往就意味着死。他加快脚步,将自己的身体隐入拐角,当影子从街道上消失时,他下意识的松了口气。

从金仁问口中吐出的信息让他心中一片混乱,跟随王文佐这些年来,他已经逐渐由一个武艺高强的江湖游侠,变为一个心思缜密,行事果决的武士。他很清楚王文佐一言一行很多时候都有不为人知的深意,而且很多时候总是只做不说。就拿他在百济、倭国、辽东所做的那些事情,单独来看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大唐在东北的安泰,但如果把这些事情串联起来,就不好细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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