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鸿杰跟沉忆辰从小一起长大,到了京师之后又同朝为官,对方什么秉性他再清楚不过。
如果沉忆辰想要用温和手腕解决问题,那么今日就会一个人前来南镇抚司衙门问事,可偏偏这次身后还跟着一个李达,想要表达的意思很明显,他不再相信河南地方卫所兵马,准备调动京师神机营镇压平叛!
正是因为猜测到了沉忆辰的想法,赵鸿杰后面才会补充一句郭成跟薛淳的背景,用强硬手段动他们两个,势必会引发整个北方士林的大乱。
沉忆辰再强,目前权威也仅仅维持在朝廷中枢,地方依旧是传统士大夫的天下。
只不过还没有等沉忆辰说话,身后的李达就按捺不住回道:“你小子别在这里危言耸听,能有什么严重后果,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难道他们脖子还能比钢刀硬?”
李达已经从沉忆辰这种得知了河南民乱的前因后果,压根就没打算惯着这群地方士绅豪强,一群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精致利己的伪君子罢了,神机营枪口对准过去,有几个人敢不怕死的硬顶上来?
朝廷中枢就是顾忌太多,才会导致民乱愈演愈烈,早点派兵把几个领头的腐儒给抓过来,关进刑狱或者诏狱走一套流程,保证老老实实的说向东,他们绝对不敢向西!
听这李达的反驳,赵鸿杰感到一阵无语,什么叫做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眼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哪怕赵鸿杰本质上也是天子亲军的武官系统,依旧感觉到跟李达着实有些难以沟通,只能把目光放在了沉忆辰身上。
但是这一次,沉忆辰却无视了赵鸿杰眼神的暗示,没有继续选择妥协隐忍。
“鸿杰,你调一队锦衣卫先行前往河南布政司,监控布政使钱凡江跟按察使黄伦,避免他们出现任何狗急跳墙的举动。另外在北直隶交界处设卡,用鞑虏异动为借口宣布京师暂时戒严,不允许任何霍州跟河东学派弟子前往京师生事。”
“那你呢,想做什么?”
赵鸿杰没有赞同或者反对沉忆辰的号令,仅是反问了一句。
“我与李达将亲自前往开封府,追究任何围殴内阁特使的暴徒,按大明律严惩!”
赵鸿杰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沉忆辰打算调动李达统帅的神机营,用围殴内阁特使的名义对妄图阻碍新政的官员,以及地方士绅阶层来一个清扫。
可问题在于这次反对新政的人员,不是一个两个那种,而是整个北方士林传统儒生。沉忆辰如果想要动用兵马强势镇压清扫的话,那么造成的动荡可能会远远超过当初忠国公石亨兵变。
自古士大夫跟天子共治天下,真的能用强硬手段扫荡半壁江山吗?
“向北,你行事向来谋定而后动,这次想清楚了吗?”
赵鸿杰没有说出什么阻止理由,仅单纯的询问了一句,他知道沉忆辰不可能没有权衡过利弊得失,自己再强调一遍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新政必须坚定不移的推行下去,如果这一次我选择了退让,那么就意味着改革变法的失败,大明将无法打破王朝三百年轮回的宿命,百姓更是永远背负着一座沉重大山。”
“我必须赢!”
沉忆辰满脸的坚毅,身居高位之后的他,其实在行政手段上面算不得多么强硬。比如对石亨尽量晓以利弊,对文官集团尽量维系平衡,哪怕就是对曹吉祥这种宦官,只要对方能安安稳稳的窝在宫内不生事,他都选择了听之任之。
原因就在于正统朝折腾了太多事情,百姓已经苦不堪言,朝堂中枢要是继续各种激烈的争斗,亦或者发展到兵戎相见的内战局面,那对于大明来说是双输的结局。
治大国如烹小鲜,能用徐徐图之的办法去解决问题,把影响范围给压制最小,那才是真正的以天下为己任,为外面谋福利。
毕竟对于底层苍生而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但沉忆辰的新政,已经不局限于一朝一代,是能彻底扭转千年来整个社会运转规则。靠着清丈全国田亩的余威,趁着天下士绅基层没有反应过来,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贯彻下去,就能生米煮成熟饭。
一旦绥靖停滞,让士大夫们明白新政本质,是铲除自己拥有的特权,那么想要再继续推行下去就会面临整个天下的反对。
是用雷霆手段平息河南布政司的乱象,还是等到天下反对无力推行,想必这道选择题很容易就给出答桉。
面对沉忆辰的决然,赵鸿杰没有二话的点头道:“好,我这就抽调锦衣卫行事,势必让整个北方士林无法串联闹事!”
赵鸿杰不仅仅打算戒严京师,他还打算封锁整个北直隶地区的随意走动。要知道大明有着非常严格的户籍路引制度,一般情况下百姓想要随意出趟远门困难重重。
直到沉忆辰主政朝堂中枢,取消了大明军户制度,顺带解绑了户籍路引制度给百姓带来的限制,极大促进了商贸的发展跟人口流动。
但是取消军户不等同于彻底废除户籍制度,毕竟士农工商的阶级划分没有搞定,就没有彻底废除户籍制度的土壤。不过律法的存在反倒给赵鸿杰封锁提供必要的法理基础,非科举大比之年没有路引,士子不得随意进京串联,是一件合理合法的事情。
“好,你小子终于算是干了一件人事。”
李达看到赵鸿杰转变态度,笑着朝他调侃了一句。
“不会说话就别说话,没有人把你当哑巴。”
赵鸿杰也是毫不客气的吐槽了回去,他们两个就是互相看不顺眼的冤家,一个觉得对方软弱,另一个觉得对方鲁莽。
庆幸的是,兄弟终究还是兄弟,关键时刻能放心的交出后背。
做出决定之后,锦衣卫跟神机营的将士兵贵神速,快马加鞭朝着计划地点前进。另外一边沉忆辰同样星夜兼程,就是为了第一时间赶到河南开封府,尽快解决掉民乱暴动跟士林串联。
本来以沉忆辰内阁首辅的尊贵身份,坐镇中枢是轻易不会离开京师,但是这一次他必须展露出雷霆手段,让整个天下士大夫阶层意识到,自己是他们无法对抗的存在。
时代变了,这个天下不再是士大夫与天子共治!
数日之后的河南布政司衙门,外面围满了密密麻麻赶来抗议的文人士子,他们高呼着驳回弊政,清明吏治的口号,要布政使钱凡江出面给众人一个交代。
相比较沸沸扬扬的衙门外,里面大堂就是一番别样的风景,钱凡江丝毫没有被士绅抗议的慌张,相反脸上还挂着一副惬意的笑容,他很满意目前的局面。
原因就在于,全省读书人被扇动起来,是在钱凡江的计划之中。等到文人士子闹事达到一个临界值的时候,他再出现装出一副冒着巨大风险的模样,全盘托出自己是迫不得已执行朝堂新政的命令,把引发民乱的锅全盘甩到沉忆辰身上。
同时大堂内还坐着怒气冲冲的郭成跟薛淳两人,他们本来是率领着门前这批文人士子赴京抗议,结果走到了北直隶的边界被锦衣卫给拦了下来。
声称鞑虏大规模集结兵马犯边,整个北直隶处于戒严状态,暂时不允许任何人随意通行。
面对这种凑巧情况,加上锦衣卫指挥使赵鸿杰跟内阁首辅沉忆辰的密切关系,郭成几乎很容易就能猜测到事有蹊跷。但是锦衣卫声名远扬,他们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群体,又占据着鞑虏犯边戒严的道义优势,谈不通的情况下想要闯关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没办法,郭成只能带着北方文人士子返回开封府,并且营造出一副持续向地方官府施压的场面,想要逼迫京师中枢出面给一个解释。
如果沉忆辰妄想靠着堵塞圣听,就能顺利推行新政的话,那么很快山西、陕西、河南、山东等地文人士子,都将在本地豪门望族的组织之下围堵官府衙门。
别说是新征田产税,就连以往的田赋都收不上来分毫,郭成倒想看看沉忆辰该如何收场!
“郭大儒请勿动怒,沉忆辰封锁道路恰恰代表着他怕了,妄图把州府读书人的抗议声音封锁在京师之外。但天下悠悠众口岂能堵上,煌煌之音如何阻绝,想必皇帝跟朝中老臣们,会很快矫正这种权臣行径。”
自古就有堵不如疏的道理,钱凡江的眼中沉忆辰走了一步昏招,私自动用锦衣卫封锁文人士子进京,这简直就是挑战了皇权跟士大夫阶层的底线。
况且你能封得了一时,还能封住一世吗?
封堵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直至连皇帝都得出面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的局面。
谁将成为那个交代?
毫无疑问只能推出沉忆辰平息众怒。
钱凡江有时候都怀疑,到底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沉忆辰年纪轻轻掌控朝野,按理说应该是翻云覆雨的城府之辈,怎会做出这种愣头青的事情。
看来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钱凡江的话语,却没有让郭成怒气消散下去多少,自己堂堂一代大儒,主政一方的地方大员皆礼遇三分,结果却被沉忆辰派一批锦衣卫挡在了北直隶门外,丝毫没有文人尊师重道的素质。
活了一大把年纪,郭成何时受过这种委屈,他必须让沉忆辰这个数典忘祖之辈,付出应有的代价!
“钱藩台,老朽已经派出弟子,通知各书院学派的山长,势必要把沉忆辰公权私用的行径追求到底。锦衣卫到底是天子亲军,还是他沉忆辰的门下走狗,大明还有王法吗?”
见到郭成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坐在一旁的薛淳同样劝解道:“郭山长,大明定然不会被沉忆辰给只手遮天,晚辈已经把事情经过告知家父,想必朝中正义官员很快就会发起弹劾。”
薛淳父亲薛瑄不仅仅是河东学派领袖,还是曾经的大理寺卿,朝中有着不俗的威望跟人脉。身为三法司主官,他深恶痛绝以权谋私的行为,特别沉忆辰调动锦衣卫还存在着僭越嫌疑。
律法,才是一个国家延续的根基,就算满朝文武皆屈服于沉忆辰淫威,薛瑄也会毅然决然的出山弹劾。
薛瑄的地位跟声望还在郭成之上,把他的名号给搬出来后,郭成这才压下心中怒火恢复了冷静思维,转而谈及正事道:“沉忆辰权势滔天,之前京官外派事件就能看出来,单单靠着朝中官员跟薛大儒弹劾,恐怕孤掌难鸣。”
“老朽这就与钱藩台出府,向天下士子揭示沉忆辰专横跋扈的本质,朝野联动才能清除官场的污浊!”
“郭大儒所言甚是,本官这就与您老一同出去阐述真相!”
布政使钱凡江立马附和了一句,他要的就是郭成这个大儒身份为自己背书。并且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扳倒沉忆辰,事后追责起来也可以把锅甩到郭成的身上。
毕竟府衙门前高谈阔论,扇动文人士子的是他郭成,我钱凡江不过是迫于形势安抚民心罢了。
但就在起身准备迈步的时候,钱凡江突然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那便是之前府衙外面士子呼喊抗议的喧嚣,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下来,整个布政司衙门显得异常安静。
按理说读书人都是一群倔驴,认定的事情基本上很难说服他们,现在自己都还没有出去“讲理”,怎么对方这么快就偃旗息鼓了?
“黄臬台,你有没有告戒过衙门兵丁,切不能对读书人动粗!”
钱凡江下意识的认为,是守卫在布政司衙门面前的兵役出手,这才让文人士子的抗议声音停下去。他可不想背上一个“镇压读书人”的恶名,特别是现在很需要利用这群士绅闹事。
“当然告戒过,下官怎会如此愚钝,况且也不敢强行镇压啊。”
黄伦立马解释了一番,他还背着主使袭击内阁特使的罪名,就等着把事情闹大给浑水摸鱼过去,怎么可能下令让兵役镇压。
钱凡江感到疑惑不解,于是乎刻意加快了步伐,想要看看府衙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伴随着两扇府门的缓缓打开,第一眼出现在他视线里面的,不是门口闹事抗议的读书人,而是一名身穿绯袍却年轻无比的官员。
他就是沉忆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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