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乾清宫后殿。
日头业已西沉,天光渐暗,宫内的内侍们已准备着在殿内点起了灯。
自弘治帝朱祐樘登基以来,整整十一年时间,除特殊日子,每日里大体都是如此。
内侍、宫女们小心翼翼的整理着殿内,安排好一应事物,等着宫内主人到来。
忙忙碌碌的准备停当后,没多会儿,殿外传来一阵动静,内侍门一一站好了位置,宫女们赶忙的备好茶水糕点,接着悄然从侧门退去。
稍顷,朱佑樘在两名随身内侍的簇拥下走进殿来。
和往常一样,朱佑樘下了晚朝,去往坤宁宫先见了皇后。说了些体己话。享受了片刻的宁静、轻松后,他接着就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进的殿来,看着上方龙案上那堆积成山的几摞奏本奏章,他的眉头不由蹙了蹙。
又是这样一个夜晚啊!
他呼了口气,举步缓缓行至御座之前,转身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了一本奏章,接着很自然的提起朱砂笔。
当他快速把奏章浏览一遍,脑子转了转后,就准备按着内阁票拟意见写上几句。
但突然,他怔怔出起了神。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样犹如习惯,又按着习惯走的?
朱佑樘心里有些发堵。
世人只知他朱祐樘勤勉克己、勤政爱民,每月两次大朝,每日早晚朝,从不懈怠。大臣们更是随请随见,无论白日黑夜。
即便是时辰花费的再多,上夜后,他依然要批阅章奏熬下去。
是他真愿意这样日日操劳吗?
当然不是,谁没有一颗享受安逸的心?
可他不敢啊!
大明立国百余年,经几次变乱后,早已不如想象中那般繁华鼎盛。说内外交困稍过,可内忧外患渐重却是真实的。
先帝励精图治,然中道崩殂,在位时褒贬不一。他继位时就曾立誓,他继承这煌煌大明江山社稷,不说比起先帝如何,起码也要对得起他坐上的这张龙椅吧。
远超历代先皇他自感不能,但查遗补缺,革除些弊政,让朝政稍向好,该是可为吧?
故此,登基伊始,他亲“贤臣”,远“小人”,虚心纳谏,勤勉克己。他提倡众臣直言进谏,他为人宽厚仁慈,躬行节俭。他不近声色,勤于政事,大小朝会,即便是大臣们缺席近乎半数,即便是他觉得,那朝会之上,根本无法作为,他依然从未停辍。
世人皆言,如今他的弘治朝,吏治清明,任贤使能,他的勤于务政,他的倡导节约,他的与民休息,是大明难得的繁荣时期。
朝堂上下,众正盈朝,革除弊政之后,渐显中兴之势。
可坐在这张龙椅上的他知道,远不是那么回事。且,有些弊政,真的是弊政吗?
“呼!”
他深呼一口气,提笔在奏章上写下了朱批——“准请,着户部监核,所需钱额,一应拨付”
刚批了一本,他其实已无心情。
每日里,奏章不是例行问安歌功颂德的无用章本。就是要政策、要钱粮的,着实让人烦闷。但看着满满几堆的奏本,他只能勉强按捺住心里的烦躁,继续看了起来。
一本,两本,浏览,思忖,御笔朱批,案上的奏本早在朱佑樘来前已由司礼监的太监分轻重缓急分门别类。他先紧着急务的,定了些心的他,奏本一本本批阅的有条不紊。
等到急务的这一摞批完,外面的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
暂时松口气,朱佑樘活动了下身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大致也不过一个时辰,可这腰酸背痛的,就连脑袋都有些昏昏沉。
一年年下来,想他年不到而立,可这身子越发不爽利了。
本子还这般多,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看下去。若是未及时批下,恐懈怠了公事,即便是那些例行请安的地方官员奏本,也是要回上几字。否则,指不定他们心里会生出些想法,到头来,可能依然有所影响。
当皇帝不易啊,且外庭的人,少不得多有要催要谏的,时常头疼的很。
“皇爷,若是累了,您用些茶水糕点,稍歇歇!”
随侍的内官监监令太监李广一直就紧看着朱佑樘,此时看着动静,轻声劝了一句。
见陛下不作理会就欲继续批阅奏章,他眼珠一转,接着道:“皇爷,头前娘娘特意交代了奴婢,要小心伺候着陛下。娘娘还说了,一会儿要亲手调些羹汤,等着皇爷过去。若是到时瞧见陛下这般辛劳、疲乏,娘娘怕是又要心疼的落泪了!”
“你个奴才,朕这边的事别什么都往皇后那边倒,凭白的让皇后担心。”
朱佑樘训斥了一句,只是骂归骂,显然不是怒的。
“皇爷,娘娘若是问,奴婢哪敢不答。只能据实已报,非是奴婢不忠心呢!”
朱佑樘笑骂道:“你这狗才!”
若是别的皇帝听到自己的随身内侍敢向皇后汇报御前的事,应该会怒,可朱佑樘显然不是这样。若非如此,也不会每次只要他这边有个动静,皇后就能及时知道。
自家的这个皇后毕竟不同,想起自家的皇后,朱佑樘不由脸上露出几分暖色。
这后宫里,和他真正贴心的人也只有皇后一人了。宦官、宫女虽是尽心尽力的服侍,更多有忠心之人,但毕竟只是奴才。
好些事,好些话,他也不可能跟些奴才们说,能让他真心相对的,只有他的皇后。
他当太子的最后一年娶了太子妃,那是他身心最煎熬的一段日子。是当时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和他相濡以沫,听他诉说愁苦,陪他弹琴、作画、诗书唱和。那一段时光正因为有了皇后的陪伴,才让他的心里始终有一份暖意。
正因为有那段时光的相携相伴,他们如同民家的夫妻一样,双宿双栖,举案齐眉,故而感情才愈深。即便他登基后,也未纳妃嫔,如当初一般。他每是遇到些烦心事,也依然如同往日一般,说给皇后听。
虽然皇后很多时候都说不到点子上,他也没指望皇后能说出个什么精妙的言语,只要听她说,陪她笑,朱佑樘便觉得安心了许多。
大概是皇后身上的单纯,少有心机,在这后宫之地,难得的有一份真的原因吧。
他也很少从皇后的身上看到太多的沮丧和悲伤,她的笑容时常挂在脸上,仿佛没有烦恼的样子,很让人动心。
还有,说来也怪,皇后性子娇憨,并不是那种文静温婉之人,虽是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皆能,但偏偏没有养出娴静的性子。和平常人们所定义的大家闺秀很不相符,可是他还就偏偏喜欢她的这种性子。
正是因为这份喜欢,让他事事愿意和皇后分享,他也丝毫不愿皇后受丁点委屈,即便是和宫内的太皇太后比起,他也多是向着皇后多些。
就拿太皇太后娘家周家来说,他们得的封赏和照护,可全然无法和皇后家的两兄弟相比。
不能想那两个混账!
朱佑樘一想到那两个不成器的,心里就有些憋闷。
“陛下……”
正此时,一名老宦官来到殿内,迈着小步,脚步却是飞快的行至朱祐樘身边。他手中托着一本奏本,躬着身子恭敬的递到皇帝跟前。
他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同时兼管着内廷御用监的大太监萧敬。
朱祐樘闻言抬头看了萧敬一眼,接过奏本尚未打开,顺口问道:“可是有急务?”
“陛下,非是急务,但也算是急事,本子是晚朝前刑部经通政司递上来的。内臣刚整理本子时瞧见了,赶忙就给陛下送过来。”
“怎不送去内阁?哦?刑部?”
朱祐樘先是应了一声,按如今的奏本流程,当是先到通政司再到司礼监,司礼监整理后发到内阁,而后内阁票拟上陈,程序就是如此。司礼监怎就直接上陈?
只是刚一想到刑部,他随即眉头一动,问道:“三司会审寿宁侯、建昌伯案的上本?”
“回禀陛下,是的!”
朱祐樘也只是问,在箫敬回话的时候,他已打开了奏本看了起来。
朱祐樘是皱着眉打开的奏本,可看着看着,眉头时开时紧,等到看完后,他的脸上却多了几分复杂,甚至有些许怒燥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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