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让内阁来上这个本子,他来仲裁,无非就是想要一个上下程序。归根结底,能顺利一些,用这样的程序夹杂一些他想要的意图。
可此时这情形,连商议都搅扰不清,且议着议着,根本上的事越跑越远。这三位,人老成精,全然不搭茬,让他心里更加失望。
此时也不是感怀的时候,朱佑樘迅速转换了思路。
只见他轻叹了一声:“偏听则暗,兼听则明。朕本想着,无论何事,总要多听取臣僚的建议,不至于因疏漏影响朝堂政事。往日里,众臣僚做的就极好。因而,即便是涉及宗亲国戚,皇家直属的一些事务,朕亦是如此想,如此做。
正如寿宁侯、建昌伯之事,往日里大臣多有上奏,甚至于还有士子监生联名上奏于朕。虽究其本身,此种上奏多少有违祖宗法度,但朕思虑之下,皆是虚心纳言。
另如锦衣卫事,东厂事,三位爱卿当是知晓,无论是刑侦昭狱,或是职属任免,每有所及,群臣具能忠心认事,朕亦多有考量,从未行一言而决之事,如今看来……”
“陛下!臣等……”
刘健突然觉得不好了,他感觉,今日的奏对即将偏离方向。陛下此刻的言语很不对,一瞬间的他想到了很多,赶忙起身道。
“刘先生,先听朕说!”
朱佑樘摆摆手,没让刘健他们说话,继续道:“朕近日里想过不少,朕想过先帝在时,朕亦想过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想他们当初所定下的一些朝廷法度是否合理。
不是朕想妄议妄改祖宗法制,可朕继了这江山大统,自知不及先祖英明,唯有勤勉,唯有多思多想多做。往日里,幸有几位先生,幸有众臣僚辅佐,建言献策,实也有所改替,朝廷多有惠及。
总言之,虽有些不符祖制,但结果多是好的,朕亦不怕担这个违背祖制的名声。即便有时朕亦想过,或许祖宗的成法很多确实极为有理。就比如这君臣内外,禁中朝堂之别。
如今听三位先生当面之言,朕才知道,朕做的却有不是啊!朕亦从三位爱卿之处想明白了。太祖太宗二位先祖立锦衣卫,建东厂言不可与外庭涉,一应事务由皇帝自决。又言皇亲国戚之事不由外庭处置,俱有上裁。
这其中的深意,应是缘于外庭确实不宜接触内事,图惹牵扯。虽朕从不疑众卿家,往日里君臣一心,皆是坦荡,不曾有半分龃龉。然毕竟内外有别,若是真出现些许小事,即便是意外无端,说不得亦终究不美,更恐被阴私之人利用,图惹得君臣离心。
太祖和太宗当是圣明啊,朕往日未能想的透彻。只因怕自身能力有所不及,使诸般内事强行安于臣下,实在不该,也让诸位卿家为难了!
朕这个皇帝当的不称职啊!”
“陛下,臣等惶恐!”
刘健此前出声时已起身站着,首辅起身,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听着陛下说了这大通话。此时听到这里,三人再也站不住了,一时间跪了下来。
大学士们跪,箫敬这大太监,包括殿内的一些小宦官们,亦皆是一股脑的全跪了下来。本来李广还站着,但一看这阵仗,倒不知如何行事了。但一想左右也就是一跪,跪了总是没错吧。因此他也跟着跪了下来。
朱佑樘此时也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似乎是要平复情绪一般,但其实,他心底里的不满积压的更深。何时起,外臣跪下后,他身边的太监也会如此自然的跟着跪下?
一人站,其他人全跪着,无一人动弹,殿内短暂的一片安静,烛火照耀之下,总显得有几分诡异。
刘健跪在地上,心里百转千结,陛下说了这许多,他自然已经明白了陛下的意图。
他有许多话想说,但此一时间他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祖制、朝廷成法,君臣相处之道,朝堂上下秩序,他可以有无数说辞。但今日的事到了这里,如若此时拦着陛下的意思。岂不是先后言行不符,反而真就显得他们有阴私之心了。
先是不接陛下的茬,更是不愿意照着陛下的心意商议上奏。内阁秉政,上下秩序,归根结底,从一开始,这个本子就不该直接出现在御案之上。即便是讨论,也该是他们上陈了本子之后。即便他们不加票拟,此时陛下召对商议,这才合乎规矩。
看起来只是顺序上的小事,但其实真不是小事。内阁及朝堂制度,历经百余年才有如今局面,怎可在他们这里更易。
不接茬,也正在于此。既然寿宁侯之事被一条《祖训》揽到陛下这里,陛下讲《祖训》不讲现在的规矩,那陛下圣心决断下发旨意就是。如同往日一般直接下旨,至于旨意执行不执行,自有内阁联络群臣再来决议。不在于是皇亲国戚,也不在于事情本身。
可陛下突然就顺着他们的表态,再次搬出了朝廷祖制,借皇亲国戚之事,直接把内廷之事全划了出来。此时要他们如何说,说祖制不对,有些该遵有些不该遵?或是说他们先前说错了?说无论内外皆是公事,即便是皇家事也不该只由上裁?
作为尚有着士大夫风骨之人,可以默认去做,但委实做不到前后言行不一的这般行事。声名还要不要了?
刘健也只能勉强再奏:“臣等为陛下分忧,实属臣子本分,从不虑及己身。陛下,臣等当竭尽所能辅助陛下,不论内外事,秉持公正……”
“陛下!娘娘的凤驾就快到乾清宫了!”
正这时,一名内侍突然从殿外闯了进来,看着殿内乌泱泱的跪了一地,他仿若视而不见,直接行到御前禀报,也再次打断了刘健的话。
“嗯?皇后来了,这么黑灯瞎火的,怎的也不歇着。”
听的皇后要来,朱佑樘瞬间心情好了些,赶忙吩咐道:“李广,你这狗才,还跪着作甚,去几个人,多打宫灯,头前迎着去。”
“陛下……”
刘健又欲说。
“刘先生,诸位先生,平身吧!”
朱佑樘再次打断,让众人起了身,这才道:“三位先生,你们的忠心朕知,但朕登基已十一载,纵仍感多有不足之处,亦该要有些担当了。就连朕那两个不成器的内弟都知担当,朕该不至于连他二人亦是不如吧……”
朱佑樘越加感慨的样子,使得三位大学士堵的极为难受。
刘健暂时死心了,不欲再言。并且,他已在想着该如何去顺理朝堂上下了。宫内无秘密,今日在此间的内宦不少人,包括殿门口的侍卫,以及殿后的宫女,都是可能传出消息的来源。
明日间,满朝上下,大约有心的人都会知道这个消息。事情可能会向不好的方向发展,今日已在陛下这里被动表态的他们,将可能会面对极其难受的局面。
刘健不说了,李东阳呢,三人之中,其实要说脑子转的快,思维敏捷,他当属第一。他从之前陛下开始自述起就没有想过再去说什么。因为往日里他们占的是一个情理,是陛下给他们的情理,并无法理支持。陛下若是真要讲法理,他们也无法。
何况,先前之言,他们法理和情理都不占了,此事之上,多说已无益。他甚至从细节中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而谢迁还欲挣扎一下,于是奏道:“陛下,寿宁侯之事……”
“好了,今日就到这儿吧。寿宁侯和建昌伯之事,朕再思量。”
朱佑樘摆了摆手,:“天色不早,三位爱卿且去吧,外面天暗,三位爱卿路上也多加小心。”
“臣等,告退!”
已说到这里,再说也无用,三人只能躬身施礼告退。
告退出了殿门,三人心里有些闷,但此时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
从乾清宫出来,陛下照顾,派了侍卫、内宦打着宫灯一路护送着他们。然而,即便是灯火极为明亮,也遮不住他们心里的阴霾。
出乾清宫至日精门,随护的内宫之人交代了门前守卫完成护送,接着由此处的侍卫交接护送,再至内左门。出了此门,已是外宫,三位阁臣自家的人已经在此候着了。
“皇后娘娘驾到……”
正此时,当三人准备离去时,远远就听见宫内传来传报的声音。传声人应不止一人,且都是高声喊的透亮。如此,在静谧的宫城内,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依稀可闻。
他们不由的转身向那片宫禁的方向看去。
刘健有些感慨:“宾之,于乔,十一年了!陛下啊……”
其实他们看不到那处,眼前的,只有高高的围墙。但他们仿佛透过层层遮挡看到了那处宫殿的灯火,大致并不算太亮,但在整体一片漆黑的宫禁之中,应该极为通明。
仿佛是黑沉夜空中那隐约可见的弯月,那依稀的星辰,倔强着想挣脱苍穹,照出它们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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