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切不可欺心(2 / 2)

“难道这不是罪大恶极?”

谢迁沉声道:“你逼买田地,致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日子苦不堪言,民怨沸腾,沸满盈天,你难道不知?况且,田乃百姓、天下之根本,大明财赋之根本!强占强买,诡寄、投献,尽皆不纳税赋,致使……”

“等等,等等!”

张鹤龄笑着摆摆手打断了谢迁的话,道:“谢阁老,稍等,不是本侯无礼打断,是本侯实不忍谢阁老话说的太尽,不好收场。若是真个羞愧的自绝以谢天下,那我大明皇帝陛下岂不损了一能臣。”

“本官何需羞愧!本官……”

“唉!”

张鹤龄再次打断,轻声一叹:“本来本侯见着三位阁老,还欲与几位阁老亲近亲近,然,此番倒是有些失望。”

“谢阁老,据本侯所知,你出自浙江绍兴府余姚县,本侯曾有幸听说过余姚泗门谢氏之名。令祖直庵公当年便是一代名臣。你更是成化十一年的状元,入朝二十三载,如今已贵为当朝阁臣,一品大员,可谓继承先祖之志,光耀谢氏门楣。

这都是极好的,你谢家出了你这位阁老,你谢氏天下闻名,陛下更是得了一位国之栋梁……”

“张鹤龄,老夫的家,老夫的门楣,何需你等这样之人来说道!”

“谢阁老别急!”

张鹤龄依然从容淡然,只是,他面色一点点从淡然变的平淡,平淡的让人看起来有几分冷。

“敢问,令祖之前,你谢氏有田几何,产几何?至成化十一年,你谢氏有产几何?有田几何?又二十三年过去,如今你谢氏又有产几何?有田几何?本侯再问一声,绍兴府有八县,如今绍兴八县,有多少田产契约上,写着‘谢’字?”

“本官何需向你解释,本官在朝为官,拿的是朝廷俸禄,做的是朝廷大臣,自问对得起家国天下,坦荡以对世人!”

谢迁怒气勃发,狠狠骂道:“尔等国之蠹虫,以民脂民膏为食,于国于民无一益处,反而变本加厉祸害苍生。怎有脸来此问于老夫,真乃可笑。错不知悔,恬不知耻,懵懂不见来日,更是可悲。”

“可笑,可悲?哈哈!”

张鹤龄一字一字的念出,随之大笑着,朗声道:“谢阁老,本侯倒是受教了。本侯已知该如何去做了。不过,本侯在此多言一句,人可欺天,可欺地、可欺民,但切不可欺心!”

谢迁更加恼怒,甚至还有动手的趋势。不是他不能说,满朝上下谁不知谢迁最是能言善辩,引经据典,议古论今,更是他拿手好戏。

可张鹤龄不与他说这些,即便他骂了,张鹤龄依然淡然以对,让他觉着说的,全是无用功。且张鹤龄只说现实,让他实在不好再言。

若是再与张鹤龄用文人之辩,那是鸡对鸭讲,他自己可能更不痛快。因而,动手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要知道,大明朝的文官当朝揍人可一点也不含糊。

只是,他似乎错估了形势,还好,刘健和李东阳清醒的很,伸出手,拉住了谢迁。

“呵呵!”

张鹤龄撇撇嘴,笑道:“谢阁老,本侯自我介绍一下,本侯张鹤龄,字长孺,大明寿宁侯。五岁习文,志学之年弃文从武,虽未有所成,但尚使得一二。可千万别认错了,我可不叫马顺。”

“但有机会,老夫必将你张家兄弟弹劾问罪。”谢迁袍袖一挥,放了句狠话之后,怒气冲冲而去。

刘健全程未发一言,似乎是不屑与张鹤龄说话,最后意味深长的看了张鹤龄一眼后,随之离去。

“寿宁侯,何必如此尖刻?”

李东阳也是准备离去,但当与张鹤龄错身而过时,他顿住脚步,突然道了一句。

张鹤龄有些意外,微笑道:“李阁老,本侯何来尖刻?难道,他人说,是义正辞严,本侯说,就是尖刻?那这般评判,本侯可敬谢不敏!”

“寿宁侯,老夫不欲与你辩论,你当知,诸多事不可只单一看表面。且,现实如此,非一人一时之功。老夫家里也是田产不少,亦属老夫中第后积累至今,若是按你的说法且不管原由,老夫是不是也要以死谢罪。你可想过,若皆是如此,这天下是何等模样了?”

“哈哈,西崖公,这般说法,可不是张某所言!”

张鹤龄笑着摇摇头,道:“其实吧,西崖公先一句说的有理,现实如此,非一人一时之功。张某往日不无受益于这‘现实’二字。而张某,亦从不晦言。

人都说张某嚣张跋扈,肆无忌惮,做了还敢说,说了还敢认?事实如何,张某不想辩驳。左右能奈我何?因而,本侯也不怕人言。但本侯见不得的是,既同是如此,何来差别对待呢?难道不说的就比我这个说了的高贵?

衮衮诸公,难道不是该想如何改变?不思改变现实,只知区别相待,是觉着,我这个幸进的外戚好拿捏一些,而一般人不好拿捏?或是,划了我这一拨,就可天下太平?

孰不知,倒了张家,还有周家,甚或还有李家、谢家、刘家……”

“寿宁侯……”

任李东阳自诩善思善谋,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去说,他举拳行了一礼,摇摇头,就待离开。

“西崖公,你是至今唯一一位当着本侯面自承家中有产有田的人,因而临别前本侯多说一句。”

张鹤龄微笑着,平淡的笑容,让人仿若如沐春风一般。只是说出的话,却是让李东阳不知冷暖。

“国家,家国?本侯一闲散侯爷,无资格去言及此等大的纲目。但本侯觉着,无论是何人何时,切不可欺心。

本侯借一事说来,成化年间,那位藏了《郑和出使水程》的刘郎中,因其不畏君王的一举,为世人标榜,皆言他铮铮铁骨。本侯对事情的本身不予置评,他的初衷,本侯也不予猜测。

或如世人所言,先帝欲再使下西洋之事,是劳民伤财,刘郎中有气节,不畏皇权,信念坚定,以致对社稷有功。

但西崖公是内阁阁老,当不是凡俗庸夫,应知道,南边靠海之处,一直未与外埠断了联系,倭、番、红毛,入我大明者早已屡见不鲜。

阁老可曾想过,今日他们规规矩矩,但或许未来几十年后,百年后,几百年后,当那些倭、番、红毛,驾着海船战舰进我大明海疆之时,该当如何?

世人可会叹息一声,那一位、那一批大臣们,因时代条件和自身思想、学问、经历的局限,未能洞察天下发展的大势?可会感慨一声,这是历史的遗憾?

呵呵,李阁老,本侯前后所言,是否说的不着边际,您认为呢?”

“寿宁侯,依你所言,刘……郎中或另有大臣,不知,是为不察大势,知,是为欺心!你又觉得什么是大势?”

张鹤龄笑着摇摇头:“西崖公,张某还是那一句,不予置评。不过,不知西崖公可知,在我大明东南,最大的造船出海人家是哪一家?或是哪几家?”

“……”

张鹤龄笑着摆摆手,道:“不问也罢,现实如此罢了。因而,本侯只想问问,铮铮然喊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人们,还是否有这个心?或者,心还在,但力不足,也只能随波逐流。既如此,那且留住这份心,切莫欺它,最后自己骗了自己!”

“告辞!”

张鹤龄抱拳一礼,身姿飒然的转身离去。

很可笑?很可悲?

嚣张跋扈,肆无忌惮,言语无忌,甚至言行也无忌,若是正常发展下去,大致是没有好结果的。

可我们这些所谓的朝廷栋梁们呢?

李东阳看着远去的那道背影,一声不吭,下意识的咬了咬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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