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初,太初宫上的圣人攥着一封奏书,纸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眉头紧锁,无神地盯着殿门外一片光亮。
殿内群臣鸦雀无声,一些体态魁梧平日粗声出气的武将更是屏住呼吸,不耐烦且不安定地轻摆着身体,宦官和宫女全身上下只有眼球在慌张地环视四周。
圣人长吁一口气,从才坐稳数月的龙榻上,略微直起身,把奏书扔在一旁,手重重地拍在奏书上,群臣中传来脚步后退的窸窣声。
“文武群臣之中,此时仍有武周前嗣圣年,朕那时在位,就立于朝堂之人。复位以来,唯尔等所奏此一事,迟迟却不可定下,整日在这明堂争执不断。如今五月将近,朕问问诸位卿家,如今之事,到底几时才有结果!?”圣人已过天命之年,声音一如被长年软禁时的虚弱,却字字咬于齿上。
奏书中所述一事,乃自“神龙兵变”后,五王助圣人登基,纷纷进言:愿以武周之终为大唐之始,将都城回迁长安。
彼时张柬之、敬晖、桓彦范、袁恕己、崔玄暐五人,对东都形势大有顾虑,前有京城长安玄武门之变,后有神都武周代唐,数宗夺权惨案皆生于内部。
而五人所想到的应对办法,则是还都,原因有三。
其一为大唐由高祖始建于长安,而后因高宗朝,武后心有以周代唐之意,才设洛阳为陪都,后称帝迁都,定“神都”一名。论及大唐根基,依旧归属于长安。
其二则是东都内,各方势力龙盘虎踞,尤其武氏遗族仍在城中、朝中尚有举足轻重之地位——凡事在东都,若离了武氏的支持,都难以施展拳脚。如若还都,此状定能纾缓,之后再择机慢慢将武氏手中权力释下,亦不会如在东都一般,受到极大阻力。
其三——圣人之圣意,当今圣人诞于长安,继位不足两月便被废为庐陵王,辗转于均州、房州各地,过着颠沛流离的幽禁生活,如今复位,返回生身之所无可厚非,助圣人复位时,敬晖、袁恕己旁敲侧击地询问过,以圣人之意,东都、长安都有何处讨圣人欢喜。
圣人彼时只回一句,所言之意甚为明了,“东都洛阳,听为落阳——日升为阳,为阳却曰落。岂不祥之状,难与‘长时于安’之长安同日而语。”
当时在场的只有即将成为皇后的韦氏,她虽未言语,也未见何神情,但眼中轻蔑。
此后,还都长安一事几乎日日在明堂之中提及,诸臣对还都与否、何时还都等疑问争执不下。
在纷争中,五王才知那一日韦后眼中为何意——此时她饶有兴致地坐在龙榻右侧,虽煞有介事地拉了一块半透纱帘,可在诸多朝臣看来,那纱帘似比圣人还要惹目几分。
圣人本意自然是尽早返回长安,可身旁的韦后并未全然同意。
在辗转于各地,漫长的流徙之中,那时唯有韦后相伴圣人左右,因此在复位的第一时间,圣人毫不犹豫地将她立为皇后。
明面上,许了一个正位予韦后;谁曾想,暗里,韦后却希望同武后那般,在朝堂之上摄政,而对韦后多有依赖的圣人,亦有意与她共治大唐。
眼下只拿还都长安一事而言,圣意已决,但最终定论的人,却是韦后。
以武后一生为例,先是随高宗听政,后二圣临朝,再后,就是取而代之了;而韦后此时之举,又有何不同,朝内当堂听政议政;朝外伙同武氏,暗结一众朝臣,虽未有谋逆之实,可司马昭之心尽显无疑。
而要紧的事何止这般,圣人的默许才是五王一方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由此,两方在明堂之中争的又如何仅仅是还都长安与否,而是在抢夺位置——还唐之后,哪些人将真正站上大唐的顶点。
圣人怒问一句“究竟几时有结果”,看似是对纠缠已久的同一问题表达不满,实则正在坐山观虎斗,曾今的母亲武后以他庸于“无为而治”,废黜他;如今众臣有知他意者,却无法将他意化为现实;悖他意者,因是自己亲属、贴己之人,又不可随意处置、屠戮。
因此,一切又归于彼时之“无为而治”,凡事相争,终有结果,何必自己以国君身份,置身于某一派,费那功夫。
诸臣立于朝堂,相互争执,都城归属迟迟悬而未决,分歧有三:其一在于,东都、长安各自皆有利弊;其二在于新朝当立,百废待举,举城迁徙,其中花费人力物力及时日,皆不可估量;其三即所谓“民意”,城中臣民或有愿随圣驾,离东都往长安的,为显皇恩天赐,携他们同往也是理所当然,可如何界定这些人的身份,之后如何安置,则又成了一个难题。
圣人假意怒问后,百官再无人言语,圣人正欲再次开口,身旁紫色纱帘内传来一声轻咳之后,帘内吟诵起一首诗:
春蒐驰骏骨,总辔俯长河。
霞处流萦锦,风前漾卷罗。
水花翻照树,堤兰倒插波。
岂必汾阴曲,秋云发棹歌。
太宗写下的《临洛水》经幽婉女声诵读出来,诗中画面、意境如亲眼所见一般。
圣人在龙榻中,又沉下身子,声音较之前轻柔许多,并未侧身,仍旧盯着群臣,话语却是朝帘内问的——“皇后对此是何看法?”
紫纱帘后之人摆弄衣袖,纱帘也随风动了动,她隔帘瞟了一眼殿内,轻哼一声:“太宗喜洛水,却定都长安;高宗、则天大圣皇帝喜洛阳,改之曰‘神都’并移居。”
群臣鸦雀无声,静立聆听,“数十载已两更都城,诸位臣工何以以根基已定为由,久久不愿还都长安?”
包含圣人在内,此时偌大的明堂之中,无人敢发出一丝轻微的声音。
众所周知,韦后与静德王武三思多有纠缠,两人与一众武周朝旧臣及一帮潜心逐利的嫡系,被人背地称为“复周”一派——此一派,恰是丝毫不愿离开东都半步的。
而此刻,韦后口中字字句句之中,却似暗指“复周”众人勿要阻拦还都长安。
人人都在云雾之中时,韦后又言到,“当今圣人定是念及大唐今后国运、江山社稷,故而决定下还都长安,”说罢看了一眼一旁点头的圣人,继续说道,“众卿,亦知圣人此般日思夜想却求而不得之感否?”
即便听出韦后话里有话,敢在脸上表明之人,在此明堂之中亦无一人。
“东都、长安自然各有利弊,然诸位都不能言明两城究竟孰高孰低,我倒有一言,眼下东都黎庶百万之众,为大唐,乃至寰宇之中心,近十数年,疆土内至外邦,知神都者众,而念及长安者又有几人?”
“太宗始建大明宫于长安,以求‘称万方之望则大’,可现如今上至番邦之主,下至乡野小儿,传颂紫微宫之华美者,远甚于知大明宫宏伟者。”
“泱泱大唐,岂止容得一城为天下所知?而今圣人复唐,万象更新之际,还都长安,方为令内外万万臣民重知我繁盛大唐之要举!”韦后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话音刚落,明堂内传出声声“皇后所言极是”的言语,只有少数人仍一言不发。
五王就在其中,他们对皇后不经意间的一改初衷深感不解,待四周赞叹声顿起,几人忽然想明白,她这一举动无非是在朝中拢聚好感,便于扩大势力。
韦后再次轻咳一声,此时站在群臣中前部的韦巨源走出群臣,时任工部尚书的他,开口说到,“望圣人息怒,方才皇后所言甚有道理,臣任职于工部,深知神都大工,本就以长安为范本,两都相距不甚远,居住更是并无大异。”
“臣本觉既两城相仿,还都又将耗损良多人力物力,故以为还都长安是否可行,仍需较长时日论证。可当下听完皇后一番心切之言,臣以为,还都乃是圣人复唐之始,确需要办之大事。”
隔着纱帘,韦后似都能察觉到韦巨源的谄媚,然而这还没完,韦巨源又继续说到,“想必诸公亦深知圣人意欲还都,迟而未决。如今韦后已言至此,诸公若是还有其它缘由以为还都无甚必要。方才圣人金口在问,不如但说无妨。”
他这后半句对诸位大臣说完,韦巨源又笑眯眯地朝圣人低腰拜了一拜,圣人眼睛略张,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站在最前的武三思与韦后短暂对视,向圣人一拜,冲群臣大声道:“以我之见,今日就将还都一事定下,不必再计较其它!我以为,如今只以几时还都、如何还都为纲,诸公在这堂前论明吧。”
武三思之言出口,在同侧沉默良久的张柬之与敬晖,于他身后怒挑双眉,几乎同时高举手中朝笏,大声言到,“臣有本要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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