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协见证了众人寻得渔翁尸首的过程,并不觉有何特别之处,毕竟全因筛查得来,在亲自查验尸首前,已经见过太多其他模样的浮尸了。
他也没想过见过太多,竟错过了一具与渔翁同样特殊的——此时就在自己和家姊面前。
张家男人的尸首正如陆礼昭所言,最直观之处就是衣物尽干,至于其它,与百余具并无二致,与渔翁相比,无明显外伤,手部日积月累的伤痕也少得多,即为渔夫所言,张家主人因异骨症过重,少说有半年辰光未入洛水捕鱼了。
半年辰光,渔网足以在手掌留下深深印记,也足以将往日的创痕抹消。
渔夫初见张家主人尸首一眼,就点头确认了,只问了声是否与自家阿爷同时被找着的,能否一同带回静仁坊交由张家老婆安葬。
话虽说得自然,但很快想到张家老婆已是那般光景,由妻子和自己暂时将她留置在家中,此时不知已经如何了。
但无人回应他,就连源阳、源协也只是轻摇着头说此事当由在场官位最高的雍王决定,渔夫的眼睛瞬间黯淡,嘴角痛苦地颤抖。
陆礼昭此时语气轻松,恰到好处地问到,“想眼下此状,便是认得此具尸首了。既如此,两位医官,水边吟天殿下,咱们去是不去?”
“去,自然要去,”源阳先一步离开放置尸首之处,“不去又怎知其中还有何事值得留意。”
源协同样跟在家姊身后,行至开阔处,见似有熟悉的身影往雍王与敬诚的帐中去,“似是韦大理寺卿,他怎从北岸来了?”
“不去管他事,越快知晓吟天殿有何疑点,那渔翁的尸首或能尽快入土为安,你将父子二人带来时,脸上可全是动容神色,我只当是怜悯,方才渔家那么一问,便知是雍王与敬叔父暂不容他将自己父亲的尸首带回家中……”
“我有何事,在阿姊的眼中,终是瞒不过的。”源协说着,快步与源阳并肩。
朝雍王面前去的裴谈,进帐中时,侧过脸碰巧瞥见反方向走去的姊弟二人,可心想双方必然都有事在身,形色匆匆,不便作何招呼,径直走入帐内。
雍王与敬诚因吟天殿之事讨论半晌,认为无论即将收尾的整理尸首最终结果如何,洛水之上的建物和因还都长安而决定大操大办的东都水祭,其中都与韦巨源、武三思、韦后多有关联。
尤其上朝时,圣人已在韦后、武三思的配合下,默许了韦巨源全权料理异骨浮尸之案,于情于理,雍王只是因有向圣人复命之任,才临时往洛水南岸来,归根结底,要定下某事,还是需知会韦巨源一声的。
与敬诚达成共识后,很快命人往北岸去传韦巨源,而来人至同在北岸、终得片刻喘息的裴谈面前,他再一次头疼起来,起初只想不能让远不如自己的崔湜处理惠和坊一案,借为大理寺卿以往的经验,快速将案破了,要好得多。
之后敬诚、源氏姊弟卷了进来,场面还算可控,甚至因姊弟二人的协助,省去了许多功夫。
再来事情眼看就要水落石出,只消查明三具工匠尸首来处,便有结案可能。
谁知精神稍作松懈之时,恰为事态更为繁杂一刻,洛水两岸的数百具莫名异骨浮尸,让裴谈心生退意,然而却被敬诚一腔尽忠热血打动,坚持至今。
可自不知韦巨源去往何处,已知正在南岸的源氏姊弟二人甚有可能直接查明洛水浮尸真相后的裴谈,在做完最后的配合后,完全陷入了疲惫不愿再多动弹的状态。
他只默然望向来往搬运尸首的诸多武侯、兵士,看着一驾又一驾的牛车经过,将堆砌而起的尸首运走,手上虽持着与人人命运相联的户籍,但彼时彼刻在他看来,承载了黎民一生的薄纸,以一身异骨、被牛车拉走为结局,实在太过于不堪与唏嘘了。
得知各坊被封,人人都在家中等候府兵、武侯入家搜查异骨之人的一刻,裴谈心中满载着万民如蝼蚁的想法更盛。
更甚的是,此时北岸却遣人过来,寻与查案几乎毫无关联、却被称为“为洛水浮尸一案负责”的韦巨源,甚至由与此毫无关联的雍王在传。
深知圣人独以雍王为皇族中知己的裴谈,误以为封坊这样的草率行为竟由宫中特派雍王来前方嘉奖,顿觉满心的荒唐更是无以复加。
一怒之下答曰“韦相不知所踪”上马,去往南岸与当朝受尽福泽却凡事不知的雍王论道。
至帐中,他是以一副“与荒谬不共戴天”的神色出现在雍王和敬诚面前的,有些不情不愿地下拜行礼,雍王亦是在帐内故作轻松,和敬诚谈下来,深觉浮尸之事未有起初听来、所感的那般简单。
尤其他作为朝中高位、却无足轻重的光禄寺卿,仅在朝中一年有余,却亲眼目睹,曾经主导神龙兵变的五人,在朝中压制起势的韦氏、武氏;逐渐转为制衡,形成“显唐”“复周”两派;再成之后,韦氏、武氏两族与一众朝臣进言圣人,将五王架至高位,清出明堂;最终成了如今这样,“复周”全然将“显唐”压制,甚至有吞噬对向一派之嫌。
雍王虽为皇族,理所当然应在“显唐”一派,但曾深受其害的他深知朝中内争之弊,便从来不对自己的选择公开表态,保持中立。
但此一回,所见惨象尽指向由韦氏、武氏主导的因东都水祭而起的吟天殿,坐实大多证据后,他希望将发生的所有都了解过之后,以韦巨源为突破口,借此向“复周”发难。
谁知来人并非韦巨源,而是与他立场几近一致的裴谈。
“裴卿,缘何传人去唤韦巨源韦相,竟是你前来。”雍王见裴谈神色略有不自然,原本想直入主题,转而寒暄。
“宫中内侍传旨封坊,后不知对韦相作何言语,韦相上马往北城深处去了。”裴谈先是困惑于雍王语气之中的严肃,与事先所想的“嘉奖”似乎毫无关系,之后才如实答了。
“如此也好,本召他前来是为眼下异骨浮尸之事,现裴卿来,正好一同相谈此案。”
“户籍业已在查,想必惠和坊三人之音讯稍晚些时候便可得知。下臣离开时已嘱咐过众人,若有消息,即刻来报。”
“裴卿为大理寺卿,行事本王自然放心,”雍王稍停了停,想切入正题,但心想本意不是唤裴谈前来,又何必为已经操劳一朝整晚的他再添些何事,便改了口,“此番既裴卿在,则一同于帐中待源氏姊弟返。”
“二人此去何处?所为何事?”不久前才听得二人正在依户籍记录,查探静仁坊渔翁之事,来时已经听闻渔翁尸首得以查明,裴谈不知眼下二人所去再为何事,便低声问敬诚。
敬诚瞥了一眼已经半闭双目,打坐养神的雍王,低声说到,“不足一刻前,静仁坊另一具被窃尸首已在吟天殿下寻得了,姊弟二人此行便是往吟天殿方向去了。”
“此事我还未与敬公言过,兵士、武侯在北岸皆报,尸首自吟天殿以西向上游,就未再得见,可依水流而言,浮尸怎会从一处开始停下,故而裴某猜测,尸首即是有意由吟天殿下开始往向东下游铺陈。”
裴谈将声音压得足够低,几近耳语,而话还未完,“东都之中,若言哪两处行人、驻足之客众多且最为惹眼的——一处自然是日间临近繁华南市,入夜后红粉之光耀遍城中的惠和坊;另一处则是日间橫于甚宽落水河面之吟天殿,夜里遮天蔽日让水面无一处波光之殿外黑帛。”
“两案必有贼人在其中作乱,而两处地点亦是事先挑选过,为的就是要东都全城人都知此事。”
裴谈话毕,敬诚起先未听出其中之意,缓了片刻顿悟到,“因而封坊一事……”
“有人想让人知东都之乱,有人则早知东都要乱,便于第一时间隔断风声。”大理寺卿经过一番推导,所言必然不是空穴来风,这一点敬诚也知道,而裴谈将声音压至不可再低的原因,敬诚也知道,毫无证据与指向,谁又愿意在与圣人时常密谈的雍王面前讨这不自在。
“眼下关键即为吟天殿,故裴某知姊弟二人往彼处去,才与敬公言说几句,之外他人问及,一概仅为在下个人猜测,不应以口舌生事。”裴谈边说,边为没有十足证据,将方才所言圆回来。
敬诚显然受到了裴谈的言语启发,回想昨晚开始陆续发生的怪事,似确实如此,“将城中百又九坊尽封者,如今知是何人;可又是何人、缘何欲将异骨一事传得满城皆知?”
他费劲思考,禁不住地坐立不安起来,佩刀与甲片碰撞发出声响,雍王缓缓睁眼,长长吐纳一回,敬诚、裴谈赶紧收声,故作镇定地微笑看向雍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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