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兵士指点的老道士一行人,手持文书,通过帐前路障处,向把守在入口的魏沛说明去意,并声明将对浮尸一事守口如瓶后,便被顺利放行。
魏沛的想法如那一名兵士一样简单,与其将道士们这般有些身份、此时在城中活动,返回坊内却还要再次出坊之人困于一处,不如想法子将他们送往别地。
说千道万,封坊不过是对百万黎民而言的,就如眼下安坐于坊中的雍王、敬大将军、裴大理寺卿,哪怕是官职不堪一提,但家世却显赫不已的医官姊弟俩,若要进出住坊,谁又敢拦?
同兵士所言,道士们所幸有翠峰山丘真人这道人脉,否则他们这三日游荡在城中,是渴是饿,谁又会在意?
自吟天殿的黑帛下,匆匆往帐外返的姊弟二人,被陆礼昭带着走了条河堤上的捷径,很快回到岸边主道,与一众道士擦身而过。
两人没有功夫理会,直往军帐去,却瞥见在路障间,跪在牛车车斗前的渔夫父子,这时才想起明明二人随自己一同往水边,中途擅自离开的事。
源阳前去宽慰了两句,而渔童口中只有想带阿翁回家的言语,渔夫则声音嘶哑地对源阳苦言相求,如何都要在雍王、敬大将军前为自己多争取争取。
表面上,源阳满口答应着,实际心里一如立于水边思考如何才能进入吟天殿时,一样没底。
两人走入帐内,见驻守北岸的裴大理寺卿在,还觉有些惊喜。
心绪已经从震惊陷入百无聊赖的雍王见到二人,更是有些喜出望外,急切坐起身,连问吟天殿可有何重大线索。
吟天殿外的散落黑帛由源协先发现,因而在源阳的铺垫下,与黑帛相关的大部都由源协详细告于其他三人。
敬诚是最快对黑帛绳网一事有所反应的,但同样认真听完字字句句的雍王还未开声,他自然不敢在眼下的场合造次先言,只好默默扭头与同样跃跃欲试的裴谈对视。
因权势之差,话至嘴边却不可发,对于朝臣而言,实乃人生无可奈何之事首位。而朝臣于平民百姓面前,如何又不是?
姊弟俩描述所见时,雍王一语未发,听完也是沉吟半晌,起初迟迟不敢置信,几经体味下,又联想,眼前所见哪一桩事情是自己之前可想象到的?于是坦然接受才知晓的事实。
在几番将衣袖与胸前衣物褶皱拂至平整后,雍王喉头咔了几声,“如此说来,这般数量之异骨尸首即是尽藏于吟天殿黑帛下,再由人投下的?”
既雍王开声言语,敬诚、裴谈便耐下心旁听,不忙发表意见。
“或然同雍王所言,”源阳担心源协过于激动,一时失了严谨,在他前回应雍王,“而源阳以为眼下可确信藏于黑帛绳网中的,仅有自静仁坊被盗两具尸首。”
“这又从何说来?”雍王眉头从舒展又变为轻锁。
“洛水两岸,逾三百具异骨尸首,沿水边铺陈近四里,若逐一自吟天殿黑帛处搬运至两岸水边,所需人力又将几何?更遑论花去之辰光,与如何避开两岸彻夜宵禁巡视的武侯。”
句句在理,场面眼看帐中就要陷入新一轮哑然,忽然传来一声“未必”。
早先在雍王与敬诚面前详述过自己想法的裴谈,在这声“未必”后,他又将之前所言对姊弟二人简短复述了一遍,并于最后对雍王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下臣并非不认同两位源医官的看法,而是下臣之见,昨夜若真有贼人于水边抛尸,只以南岸言,宵禁之后稍晚时分,未必有巡夜武侯可见。”
“这又是为何?”源协过于激动,一时失了位高尊卑的自觉,直言问到。
“不可无礼!”敬诚、源阳异口同声。
源协醒悟过来,连忙叉手向雍王身居一躬。“眼下计较这些做什么?裴卿应答方才源协所问。”
裴谈抬起双手称喏,“昨夜惠和坊事起,街面武侯、兵士尽对坊中留意,而大部兵力驻扎于惠和坊内外。”
太长时间未合眼,他忽然眼前一黑,顿了顿恢复后继续说,“我等查验两岸尸首时,铺陈区域自西向东,沿岸不过旌善、惠训、道术、道德、安众、慈惠六坊,六坊巡夜武侯不过三百余人,多数还于坊内活动——一,有大量兵力聚集于十八具异骨浮尸所在之花坊;二,水边尸首遍布虽广,终究只有不足四里,全城尽暗之时,水岸之上又有何人会注意水边之事。”
“裴卿所言亦有理,而依裴卿之见,便是黑帛绳网将尸首尽数掩藏,后又由人抛于水边?”雍王点了点头,想得到更为确定的意见,再将自己可施以援手之处说出。
“回禀雍王,以下臣之见,黑帛绳网若载三百又九十六具尸首,日间如何可不为人所见,”裴谈亲眼看着雍王的脸色霎时黯沉,“下臣以为,贼人定是两管齐下——黑帛绳网中所藏部分,其余趁惠和坊中之乱,在投入水边。”
源阳本在裴谈初一句时想要提出异见,但随终一句入耳,却又十分赞同,因见过的多数尸首之中,确有尸斑、口中泥沙、泡浮程度之区别,显然并非亡于同一日。
至于黑帛绳网承载量一事,未曾进入,不好下定论,但亦诚如裴谈所言,近四百具尸首全都置入黑帛之中,只是布料的垂坠,就很难不让人发现。
“然如裴卿所言,部分尸首安于绳网,其他又是如何置于何处?”雍王继续追问。
但这次却把裴谈难住,雍王所问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以敬某之见,何须安置?洛水不似惠和坊中仅一狭水道,需在惠渠安置那浮板、铁索。既无法大量放于吟天殿黑帛绳网,就只将尸首藏于河沙之中,趁花坊大乱时挖出,又能如何?”敬诚一直在岸上,但往来搬运的尸首却见了不少,部分尸首之上所附泥沙量之差别,还是显而易见的。
他并非随口一提,但也未事先设想其他四人的反应竟似醍醐灌顶至此。
雍王只一句,“此法,你三人以为可行?”
“岂止可行,敬叔父此法几近真情!”源协脑中浮现出洛水河滩上、吟天殿黑帛下的骨坑,骨坑距离洛水之水还有相当距离,但如遇水位上涨,这些骨坑必然会被流水拱上来的河沙掩藏。
同理,“尸首早早埋于沙中,不仅可多存些时日,只需河水上涨些许,将尸首挖出的痕迹瞬时即被掩埋。”源阳回忆与渔夫父子初次下至河岸寻船之时,所见的小儿尸首,那时正困惑为何柔弱的全身各处缝隙都填满了沙土——若是全身掩埋于河沙之中,此疑惑迎刃而解。
裴谈思索片刻,亦言合理。
在四人于帐中全体将疑惑推演、解答完毕,雍王已经全然整理好全身衣饰,站了起来,敬诚、裴谈见状连忙一同站起。
“时候不早,本王眼下便回府了。”比起整个推演过程,这一句对其他四人而言才真的是石破天惊——雍王将案情尽数了解完毕,竟任何一条令都不下,直接“回府了”?!
敬诚步进欲拦雍王回府,可转念一想,雍王到时就言,只是想在下回单独面圣时,由圣人多了解一些东都城中发生之事。之后虽提及要对进入吟天殿予以相助,可沉下心细琢磨,不予皇族之外的人进入未建成的吟天殿,乃圣人与韦后之共同决意,从而下的口谕。
纵然雍王得圣人喜爱,尚不言韦后会作何反应,但圣人应亦不至为他更改成命。
故而敬诚以为雍王言回府,此时正是时候,一来东都一时之乱状得了初步判断,二来此刻不离开,待稍后源氏姊弟言至须往吟天殿一探究竟时,雍王必然难掩尴尬。
他看看姊弟俩,又返头瞥了眼裴谈,这厮正事不关己地半闭着眼,原地站着小憩。
但该多嘴一句时还应该说,“敢问雍王,眼下之事,我等后续当如何?”敬诚向雍王双手一抱,微微鞠躬。
“本王方才得见,兵士已将牛车移至一处,言即将送往北城义庄,原本为何安排?”雍王说,敬诚一边小声叫着“裴卿”。
“送往安喜门外义庄,再于各坊中张贴告示,寻身带异骨之人,另行成册登记。”裴谈似猛然惊醒一般,声音异常粗哑。
“那便如此,完了后将能办的都交由下面的人去做。务必各自回府歇着,熬此半日一夜,定要好生歇息,”雍王边说边往外走,“倘若再生何事,未有较你二人对情状更为熟悉之人了。”
行至车边,他将随从一人唤至身边,轻声嘱咐几句便自己跨上车。
源阳、源协期间一直没能说上话,这时想再不赶上雍王重提进入吟天殿之事,不知浮尸一案何时得解。
不同于顾虑雍王身份、有些扭捏的家姊,源协不受太多束缚,往前跨了两步,大喊一声,“雍王!源协有……”
雍王从车内探出头,“啊,险些忘了,你二人随我上车,今日有些乏了,至王府早些将日常看诊做了罢。”
姊弟二人愣在原处,动也不是,停也不是。场面陷于窘迫,此时身后不远一声巨响,离得最近的敬诚大喊一声,“裴卿!”
裴谈自随雍王站起后,一直处于精神飘忽状态,回答过最后一个问题,眼前尽是金星,在摇晃着走出军帐后,被中天的日头照了片刻,只觉头晕欲哕,“轰”的一声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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