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诚目不转睛地亲眼看着武侯、兵士们将临时的凉亭搭起,才发现各坊中寻异骨者的军队里,不只有执金吾、大理寺的武侯、刑部、兵部调集的兵士,还有临时从城外唤来的府兵。
林凤中按照敬诚说的,已经再往北城其它坊中巡查,即便心有不甘,但此时不想把事情变得更棘手,似乎只有照眼下的做法行事。
除去异骨者的数量以及都为渔户这件事,令敬诚倍感惊异的是,百万之众的东都城内,竟还有如此多自己未知之事,未知之处。
三百余众身患异骨症的渔户,自然是多的,但洛水横穿东都,渔户理应较此多出许多才是,为何如此盘查之下,十余坊中只这些人?甚还有工匠转为的渔户?
他本想找几人询问,但见这些渔户被迫从各自坊内家中驱赶出来,惊魂未定,以自己身份,怕是会让这些人再次受到惊吓。
这时敬诚想到源阳、源协二人,要是这俩小儿在,与渔户们的交流定会容易得多。
同样是交流,地位相差远不及敬诚与平民之间那般悬殊的圣人与武三思,却遇上了同样难以沟通调谐的场面,甚至险些发生龃龉。
武三思自是不敢、也不便与一国之君发生冲突,可如何也扛不住圣人若有若无的步步逼问。
在与韦后商量出对策前,他本不想就城外异骨症暴发一事对圣人言语分毫,可好巧不巧此刻碰上,且出口的话已覆水难收,只能硬起头皮往下接。
“城中异骨之症之事……”他答到。
“唔——行色如此匆匆,可是已有结果了?”圣人立于贞观殿最后一级台阶,视线略高于武三思头顶,见对方迟迟不答,“可是已有结果了?”
“确有些见闻。”
“言来!”
“臣未及得以确认……”武三思已经听出圣人话里对自己答而不全的厌烦,“请圣人容臣查明再禀。”
“当下报来!往贞观殿匆遽而来,面上、心中净是事由,见了朕却言容你查明?!”圣人此时的心烦意乱不只为武三思遮遮掩掩,还想到皇后就算不与武三思同在一处,却仍不愿回贞观殿与自己相陪,对此内心倍感薄凉。
“报来!”
武三思迟迟不予回应,使圣人心中薄凉转为愠怒与愤恨,皇后与静德王之私情于皇族、朝堂众人之中都非秘事,若不是当初五王拥己为复唐之君,圣人甚至都有意成全,眼不见为净。
可这世间难的,并非成全有悖伦理之事,难的是伦理之外,几人同在一朝,各在其位,分谋其事,却又不得不相互扶持。韦后如不是皇后,自己又非圣人,只为普通皇族,此般成人之美,虽会被天下人诟病,也只片刻。
可眼下一国之君都如此,还望千万臣民能有何体统、体面,故此先例断开不得。
此刻这般心绪又一次涌上心头,圣人难免难承其重,只得一时将愤懑倾泻至武三思身上。
不知之后的事,万幸或不幸,常为皇后、静德王盯梢的内侍在贞观殿外伺候,碰巧眼见这一幕且听得平日他人口中“庸懦”的圣人一反常态地怒斥静德王。
彼时韦后返贞观殿,内侍是瞧见了的,往观文殿去,也是看在眼里,这时他可站出来向圣人言明韦后去向,亦能往观文殿去,将详情告知韦后,请她来调停。
常言道,勿行招惹动怒之人,更何况那人是圣人,内侍趁殿外院中无人注意,便穿过西上阁,往观文殿去了。
与此同时,在观文殿的婉儿大气不敢喘,只因后至的韦后与她同览奏书时,再一次看见显唐一派就劝谏圣人摒弃“二圣临朝”,警惕韦后摄政一事反复上疏,有言辞激烈者更是耿直地皇后与静德王武氏徇有私情置于台面,且将“废后”的建议直书于纸面。
“张柬之、崔玄暐等人阴魂不散!”韦后说着就将几本奏书扔进火盆,并将点燃的油盏投了进去,一时灯油连同奏书瞬间引燃。
婉儿在一旁不声不气,看着奏书腾起火焰,升起灰烟,渐渐燃尽。
“兵变五王,不可留。”韦后眼中一抹寒光,朱红的嘴角透着些怒意。
婉儿知是韦后动了杀心,可她随武后身侧近三十年,如今又在当今圣人一旁一年有余,明白很多事未必需逞一时之能而误了将来,思考再三劝到,“皇后还请从长计议,五王皆为本朝至上功臣,此时又不于朝中,若动他们,恐迎朝臣莫大不满,较如今更甚。”
“我又如何不知,否则这帮老骨头岂有一人可活?”韦后陆续又投了几份奏书进入火盆,“正因这五人未在朝中,我才不闻不问许久,可如今倒好,‘显唐’一帮连中,将武三思一事也放在台面上!”
同与武三思纠葛不清的婉儿明白此刻不能多做言语,只强作莞尔一笑,将绢子叠好,用清水略浸了浸再挤干,双手递于韦后,“皇后掩掩口鼻,勿要将这烧废了的陈词滥调吸入胸中才是。”
韦后顿了顿,接过绢子捂住口鼻,含糊不清地说,“还得是你,若我一人在此阅看这些,见一人就想杀一人。”
婉儿不再说话,只将剩余的奏书、公文摞好,摆在一侧,想着待烟气彻底消散,就请皇后返贞观殿,才这么思量片刻,门外就有人奏请。
即是方才那名贞观殿外伺候的内侍,韦后抬眼见了,便要他进来,“何事?”
内侍心中着急,见到婉儿也在,愣了一瞬,但想到满脸急迫的静德王,此刻在贞观殿台阶处被圣人连连逼问,就也不管不顾,从头至尾原封不动地将所见所闻尽数报于韦后,婉儿在旁耳听心受,不曾打断。
韦后因显唐朝臣奏书的怒火瞬时熄灭,还未听完内侍所言,就直往外走去。口中叨念不断,“既言往尚书省去,怎这时折返,定生了何事要与我相商,圣人又怎在殿外?为何不早报于我?”
内侍正想应答,一旁装着整理奏书,实则也要跟随同去的婉儿连连向他摆手,示意噤声,内侍反应过来,在韦后身后不便开声言谢,只叉手向婉儿深深鞠了一躬。
圣人与武三思对峙之时,都未发现从西侧走来的韦后,沿途内侍、宫女见她一脸怒色,无一敢报皇后至。
待韦后至圣人身后,他正说到,“朕早言复唐即返长安,岂能出如今这般事项!?”
武三思得见韦后,因一直被圣人怒斥而积攒的怨气,此时因韦后的出现渐渐减退,只等圣人这番发泄结束。
“东都百万之众,如今十四坊三百余人!皆患异骨之症,此究竟为疫病还是因何事所致,你与皇后心中自然清楚。莫要……”
“圣人既如此说,怕不是指妾身当初不允即返长安,是有意为之了?”韦后没有让圣人把口中的话尽数说完,粗暴地在身后打断。
被着实惊着的圣人险些下探一步,立跌在地,武三思想要搀扶,被他一手甩开。
“当日若非妾身与静德王在众臣身前,重提太宗之《临洛水》与长安水土一事,岂有如今数月后得返长安?”此处韦后直为当初于矛盾不可解时,当即话锋一转,反客为主,才有了这时圣人的哑口无言。
韦后深知这位枕边人对自己当时反客为主,与武三思一唱一和之事的含义,但这时即便说穿,也会将自己陷于失察、无决断的身份中。
一国之君,被人诟病昏庸无能、当断不断是他人一面之词,倘若自己在他人面前承认愚懦不灵,则就成了奇耻大辱,更别提一方是自己的皇后,另一方是与皇后纠缠不清的异姓郡王了。
不认可彼时皇后与静德王那一番一唱一和,即是否认那一日自己所下之决断,这时这位一国之君面临骑虎难下的局面。
“七郎……”韦后在这时恰到好处地换上温婉的一面,“七郎是仍要追究妾身与静德王之责,还是以城中三百余患异骨症之子民为要,与妾身、静德王商议一二?”
见平日枕边人泄了气,韦后朝武三思努了努下巴,武三思会意,叉手——这一次深深把身子弓了下去,一声“皇后”过去,他再将尚书省前听来的事,添油加醋地细细说了。
本意还是同之前一样,不希望将注意力都转移到还未想到该如何辩解的吟天殿一事上。
可这次韦后同往一年于明堂论议该否还都长安时,又一次超出在场两人预料。
“再行封坊七日,待身患异骨之人查尽如何?”韦后观两人神色,继续说到,“此封非晨间彼封,要的是全城封坊,戒断一切出入、通行,城门皆闭,万事皆休,除宫城、皇城城防,文武群臣、王公贵胄亦一概不许行动,日常配给皆由尚书省调配,如此十日,定可查明缘由。”
武三思想到吟天殿之事,神色恐惧,想开口又不能,韦后看着他轻蔑一笑,“至于吟天殿一事,知是不能只信你,早些时候,我已遣内侍带消息与韦巨源,想必此时,他正为如何叩开丘真人山门发愁罢。”
“困全城百万众十日?偏你想出这般主意。”韦后也万万没成想一贯对自己之见几乎事事、样样言听计从的“七郎”此时言语之中是尽暗讽。
她嘴一撇,“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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