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二人都知晓本朝‘二圣临朝’一事否?”雍王一番动情后,接下源阳将准备在手上多时的帕子,由他擦过泪,恢复常态,向姊弟俩问到。
源阳、源协忙不迭点头,生怕晚了,雍王又要生出些多愁善感来。
“既知,尚能明白我眼下这番话。”
雍王吐纳一回,“那日在朝堂,诸臣对还都长安与否争执不下,韦后、武三思却于僵持不下的最终时刻一改故辙,认同还都一事。你二人定疑惑为何,那就要从彼时明堂纷争结束说起。”
“如今看虽非秘辛,但此确为圣人与我私下交谈,他人未必知晓,听罢切记勿与无关者言说。”在正准备谈及正事时,他又提了一句保密的事。
随他口中所言渐渐展开,洛水之上那吟天殿的来历逐渐明晰。
圣人决定往翠峰山玄元皇帝庙寻丘真人,求问还都长安吉日吉时,但未决定与他一同前去的人选——韦后自不必多言,张柬之、敬晖、崔玄暐等一众年上功臣去与不去,都由他们自己定,武三思于武后朝曾任礼部尚书,与丘真人多有交集,且他还为朝堂另一派头脑,倘若还都之时定下,件件后续事宜还需他与手下,四处张罗,此外还有丘道人亲言“颇具道根”的安国相王“武轮”李旦与雍王李守礼——尤其以相王为甚,常有相王府内官不远迢迢从东都城内驾马疾奔而来,只为劝自家主子返城内料理家事,“顺带”上朝议政,其因竟然是相王想在翠峰山老君庙替丘真人打扫庭院。
如果对不愿参政,宁愿清理道观的相王说要往翠峰山去,他自然不会拒绝。如此算来,将往的人数足有十数人之多。
同去之人,最好都是真人乐于一见的,否则以真人的脾性,谁都不见也是有的。
对此,众人大多心中都有数,即便对真人并不清楚,多少也略有耳闻——真人在自己瞧得上的人前,喜动不喜静,且越是热闹,越爱显神通;一般时候,对无关紧要之人避而不见,无论尊位至极,还是富可敌国,除非实有人命关天的要事求他,否则一概回绝,宁愿安于林中打坐,也不问任何世事。
这一点导致圣人在抉择谁将同去翠峰山,犹豫不决。
圣人为太子时,久处软禁氛围,导致行事都要一思再思,患得患失,对凡事都拿不定主意,大多时刻都需韦后在一旁参谋。
得到皇位之后,他对还都一事,本就意向不明,举棋不定,但甚至自己内心深处更倾向于能回到出生地长安。
可是韦后却未必,两人相濡以沫多年,韦后既知自己枕边人心中作何考量,圣人如何又会不知韦后心中是何想法。
打还都长安一事架于朝堂,开始争论起,韦后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两人相处久了就能知晓清楚,凡到耳边做出的第一反应,便是真心实意。
而韦后在张柬之、敬晖等五人提出还都长安的第一天上朝后,晚间在枕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他日在长安登基,还未曾将龙榻焐热,即成了庐陵王,到了那鸟不飞、兽怠走的房州、均州;如今得上苍眷顾怜悯,于神都再登人极,好端端返那伤心地做甚。”
那晚整夜,圣人回了一句“长安终是生身之地,神都之名已为我所改,如今叫东都了”之后,再未合眼。
自此之后,韦后在长安、东都两地的都城归属中,同样举棋不定,时而觉东都处处不尽如意,不如换个去处;时而又感长安的模样在脑中早已模糊,已想不到再返长安的理由了。
这一日她于明堂之上,与武三思百般配合,是真认同张柬之、敬晖等人最初的提议还是另有所图,不言而喻,但她所做的决定,定是对自己有利的。
且韦后心中憧憬武后称帝一事,溢于言表,常言语间,甚能玩笑说出,如若他日自己为女皇——既首位女皇出自神都,自己也应借鉴,留于东都,圣人常于此时一言不发。
在那一日退朝,回到寝宫时,圣人正要试探地问韦后,往翠峰山的意向,没成想先一步走入殿中的她,直接说到,“丘真人素与我难同道,往翠峰山问吉日吉时,我就不去了。”
就在圣人长吁一口气,以为韦后一侧此时终了,却又听得她一句,“静德王、韦巨源或须至老君庙一趟,一他曾为礼部尚书,与真人交集良多,二韦巨源为工部尚书,之后或兴土木、迁百物都需他那工部筹备。”
武三思、韦巨源都为韦后嫡系,两人都往翠峰山去了,回来之后,岂有她不知之事?而韦后已主动声明不去,再当面将她提议之人筛出,就过于折她面子了。
“汉阳公张柬之为兵变五人之首,又与平阳公敬晖早早初提还都一事,他二人自然要去。”韦后见机行事,自己的计划得逞,便返圣人一个好处。
“敬晖言辞过于粗狂,想真人未必愿与他一处,罢了,只汉阳公往即可,他与真人皆年高,同在一处多有话谈。”圣人也见好就收,“真人颇喜吾弟相王与吾侄雍王,皇后以为如何?”
“相王……好是好,可我听闻他常留于庙内,迟迟不归,此一去,相王府一家当如何?”两人都是一时对韦后无关紧要之人,她只就事论事,落座后看了眼圣人,他亦在暗自点头,“雍王更不得往,前贤雍王灵柩还待他往巴州迎回,如此要事,怎能由他分心。”
“确实如此。”圣人不由发声认同。
“若实要再携一名皇族,温王如何?”韦后不假思索,心想走过殿前时,正巧见到在与内侍一处玩耍的四皇子,才方十岁,由圣人曾宠幸的某位宫人庶出。
年纪尚小,大小事皆无己见,偏赶上父亲复位,得封温王,整日只在宫中狂奔疯耍,虽全无皇族之相,但由他随圣人同去,在真人面前亦显一行人处事认真,皆为皇族、大员。
且四皇子去,一来真人年高,对幼子甚是喜欢;二来,凡事不知的四皇子定对所商之事的结果毫无影响。
如此,由圣人带领,小温王、张柬之、武三思、韦巨源四人,便是前往翠峰山请丘真人开示成行的全体成员。
“圣人与我言,在真人前,他还特特提到你二人的阿爷——前礼部侍中源乾煜,言你们阿爷谦恭有礼,融通道法,只因浸淫尘世太深,否则较他怕是亦要更早得道升仙。”雍王说到此时,不住地观察姊弟俩反应。
“我家阿爷?”源协撇了撇嘴,“以他之相若能得道升仙,怕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难自然’了。”
“真人都如此说了,难不成你比真人还知阿爷法相如何?”源阳抬起手欲给他一下,见雍王仍要继续往下说,便住了手。
“想是他做礼部侍中时,于真人处留得好印象了。”雍王口渴,啜饮一口凉水,口中含温了才眼下,一时做沉思状。
“后由礼部将拜帖送往妙峰山,不出两日,真人便复了帖,答曰‘土木气中人,侍天子观外;阴阳调与和,易韦布可来’。”雍王半闭眼,又忽地睁开。
“此为何意?”源协急不可耐地问到,被源阳怒瞪。
“彼时工部尚书韦巨源,工部所行大多为土木之事,故而言土木气中人,服侍天子于庙观之外,言下之意,即不让韦巨源入玄元皇帝庙……”
“阴阳调与和,莫非所指男与女?”源阳听到“土木气中人”的解释,瞬间明白后一句是何意,便不顾雍王仍在言语,自顾自地说了出来。
“‘易韦布可来’即是要圣人,连同与韦巨源同姓,又与众人异性的韦后一道前往。”雍王不计较,顺着说了下去。
“真人就是真人,话里话外尽是玄机,”源协摇了摇头,心里还在想自己阿爷竟然被这般道人赞誉不止的事,又回忆起雍王之前所言之事,“然韦后自己怎言与丘真人难同道?”
“此乃我现今要说的,”雍王舒展眉梢,再吐纳一回,“这韦后心有越于自己所能之意,而丘真人为道家,所尊万物自然之道,确是与韦后难同道;可眼下复唐于周,还都长安一事,又岂不是韦后在顺道而行?”
雍王不愧为丘真人在皇族中着眼看中之人,言语之间是尽浑然天成。
“那一日,结果如何?”源阳省去源协胡乱发问言语的担忧,干脆直接问及重点。
“那一日……”
雍王一句只开了个头,却被帐外一阵混乱的车马声打断,外来之人似在叫嚷找寻右卫大将军。
他才要传人去探究竟,外头就有人传话进来,抬眼一看,来人手持黄绸布,内侍模样,雍王忙不迭走下榻,跪地听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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