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陆礼昭的故作洒脱,敬晖脸上明显露出了始料未及且“你不该在此处”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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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其他人显然清晰听到了“敬伯父”三字,但碍于敬晖正在场看着众人,而再之外还有更多虽守命令但来路不明的隐兵,更不便当面相互表明身份。
与敬晖一同的几人很快反应过来,识趣地拉起下颚边的半透黑帛面罩,微微欠身,从另一侧扭头道过一声“隐帅,我等先行处理他事”,便离开了。
“在此地,还是以隐兵内的称谓相称微妙。”敬晖也拉起面罩,遮挡起脸,向开阔处走了几步,示意陆礼昭跟上,行走间一边低声说到。
他一时也不知该计较陆礼昭随意称呼一事,还是要盘问早已“明确”不愿加入隐兵的这名年轻人,为何许久未见,却突然出现在隐兵聚集,且状况错综复杂的此处。
思索片刻,四下观望无人,拉住陆礼昭的手臂拽到面前,“尔岂非言过要安心做一家渔户,此时又在这般场所意欲为何?!”
陆礼昭显出一副避讳的姿态,恭敬后退两步,同样将声音压得极低,“我当如何称呼?亦将伯父称为‘隐帅’?”
敬晖没有言语,微微颔首。
“隐帅不知,如今洛水之中,不知是何缘由,只凭捕捞所产之鱼,根本无法维持日常生计,只得靠往日友人接济,回返旧业,挣些家用。”
“隐兵之中谈何友人!?如缺家用,与我直言何妨……”
敬晖话至一半,顿时明白陆礼昭这样做的原因,便将话锋一转,“隐兵平日何止这般委托,偏你只选这一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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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人言,此事事成之后,所获钱财岂止较寻常委托高出百千,且眼下世道,我亦不愿吾妹一人长时留于家中……”
以他对敬晖的了解,对方下一句定是“为何不将她送往我处,代为照料”,不想就此事纠缠,便先发制人。
“若早知此事乃隐帅亲自执掌,我不置身其中则已。只是此刻委托将完,便由我将其了了吧。”
“唉……”敬晖发出一声长叹,不知是觉哀,还是觉陆礼昭不争。
“只为钱财,说来轻巧,你只知委托,却不知此事具体。”与遮于脸部下方的黑色面罩相比,敬晖的双眼更加漆黑深邃,之中偶然反射过一抹亮光。
“既隐帅言至此,我有一事正欲向隐帅讨教。”陆礼昭不愿环顾左右而言他,再者与敬晖久未相见,这时对向立着不只是生分,还有不知所措。
“你问便是。”敬晖也察觉出他与往日的不同,虽然还想教育一番,但毕竟所在之处还有诸多藏于暗处的视线。
有些话一经说出,等同于将他与陆礼昭的关联公之于众,如此,则不便于日后其他行动。
“眼下我参与的这件事,还望隐帅将详情相告。”
此话一出,敬晖眼中的亮光霎时熄灭,陆礼昭感觉得到一贯雷厉风行的伯父这时十分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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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欲追问,对方却缓缓开了口,“本次前去委托之人,可是交待你等要于东都各坊之内,寻得曾在洛水之上那座建物中的工匠,无论生死,都带往城中这几处空闲院子?”
“是。”
“你可见这些人除都为工匠与身患异骨症外,有何相通之处?”敬晖自以为其中玄机,陆礼昭未必都留意到了。
“凡身患异骨之工匠,多为民间能匠,经选拔才得入那处‘墨帛箱’,”言至墨帛箱,敬晖有些不解,但陆礼昭只顾将所想到的率先说完,“另有部分,本为宫中工匠,特被遣往水上建物,而无论哪方,都是经在建物中做工后,才身患异骨之症的。”
陆礼昭在搜寻这些工匠时,特特在盘问中留意了这一点,碰巧是这时和自己相对的敬伯父欲言又止之事。
敬晖心中又喜又恐,喜的是当初看人的眼光没错,陆礼昭正是他要寻的那种人,恐的是如今陆礼昭已不再像起初那般顺从,若是这样的人与自己一方对立,后患无穷。
当然所谓后患无穷只是敬晖对状况最悲观的估计,此时的他认定陆礼昭只是为生计困扰,且这之中还有一层保障,便是当初做下的两件约定。
“只我不明为何要将这些患病工匠与渔户聚于一处,还望隐帅一解此心中疑惑。”陆礼昭看敬晖没有回应,便又问。
“你既知这些异骨之人是由水上建物出,缘何不知将他们聚在一处的缘由?”
敬晖的反问恰巧印证陆礼昭的猜测——去过的三处院子,都有相当数量照料众人日常起居的仆役,以众多异骨者的身体状况而言,这应是该有的举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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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眼下疑问就缘于此,照顾生活起居的人手皆是齐备的,缘何偏不预备些郎中在这些院中,身患异骨异症的工匠、渔户,无一不是痛苦异常,即便医治不能疗愈,但让这些人不那么痛苦总是能做到的。
可,偏就是没有预备任何一名郎中在这院内。
似乎就是有意放任这些人,在一日接一日的吃喝拉撒和病痛折磨中自然消亡,然后一同转入那比异骨者居住之所,要大得多的停尸间。
敬晖深吸一口气,在有限的光亮中,陆礼昭留意到他的眼神里净是冷漠和凌厉,“异骨之症乃世间罕见疫病,既不知病源,更不知疗法。”
他顿了顿,似在酝酿措辞,以使言语听去,不甚刺耳。
“如今在场的这些身患异骨之人,想必也知自身怪状,无法可医,你去往各处更是清楚,其中被视为家中累赘者十之八九,眼下吾等的做法,自然是将其仅剩不多的价值,利用殆尽。”
“我们”“谨慎不多的价值”“利用殆尽”三个毫不加掩饰的语句向撞进耳中的飞虫一般,难以驱除,一直嗡嗡不断,惹得人心烦意乱。
“敬伯……隐帅之意即是这些将死之人,理应被‘囚’于此处,只待命中最后一刻?”陆礼昭已经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面色和语气,戾气从体内到外,似在翻涌。
从小遭遇大难,失去诸多亲人,见到异骨者家中施救无力、求救无门的状况,本就痛心不已,现又见自小敬重、且有大恩于自己的伯父竟也对此冷漠至极,竟还欲对这些可怜之人“利用”一番。
敬晖明白这一刻眼前年轻人的想法,有些怒其不争地叹出一口气,“如今处处危机四伏,朝中党派争斗,更是有韦后、武氏一众伺机颠覆李唐;大唐四处,东都内外险象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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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如此,乱何以平?这世间岂有大乱生时,无为则乱平的先例……”
“以小乱造太平,引大乱掩小乱,止大乱,自古以来,乱与治间从来相辅相成,如今亦是。”
见陆礼昭满脸惊恐,敬晖知自己言辞有些激烈,便缓和下来,“眼下有这般重病羸弱之异骨者,于人于己只有平添叨扰,唯独在此处还有些作用。”
“方才就欲细知这一项,何为异骨者之‘价值’,又何为利用?”陆礼昭极力控制方才从心底生起的怒意以及些许恨意,发声问到。
“原本想于非言不可时,才说与你知,眼下时机不巧,但话已至此,我便直说了。”
敬晖转身前,招手让他跟上,并在前方边低声絮语,“此处不便,随我往别处去。”
陆礼昭没有迟疑,紧随而去,在院外同敬晖一起上了马车,经过洛水之上新中桥,经过承福、玉鸡两坊,已暗中对敬晖住处踩点数次的他,便知这是往平阳王府去的路。
而就在他以为要进平阳王府时,马车却依然再向东去了十数丈,停在另一处大院的后门。
“你之所在,还是勿要由太多人得知,这处宅子是他日我儿敬诚的住处,就在平阳王府一旁,今日便与你在这处空宅,将事情言明。”
浓烈的木漆味道缠绕陆礼昭四周,他曾以为自己也将像敬晖当初说的那般,成为禁兵,平步青云,之后能住进一间这样的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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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眼前自己的将来,就如这一盏灯未亮的空宅一般,一片漆黑。
而隔着低墙向西侧平阳王府看去,一片光亮,其中依稀听得些欢声笑语,想必敬晖引之为傲的敬诚也在那片欢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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