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礼昭本都已悄然站于渔夫、渔童与那名工匠所在的凉亭外,正欲动手,但还是决定立于原处细细探听一番,就当自己是在听亭中之人遗言了。
挥刀砍向敬晖的瞬间,积攒在心中十余年的戾气,似乎随着敬伯父被刀划开的皮肉和四溅的鲜血,几近释放,大有不可抑制之势。
加之不愿去做又不得不做的这份被迫,更是让他心境多有些扭曲,扭曲到有些愤世,怨那宫城高墙之中的人体会不到黎民疾苦,胡乱鱼肉、摆布百姓,建起了那般建物。
又怨这些黎民为三升两斗吃食疲于奔命,只为了生计却将自己最要紧的身体、性命托了出去。
惹得一身怪症不说,还要被囚在这样简陋的街边凉亭,屈辱至极。
除了将自己戾气宣泄出来,“以刀替这群异骨之人解脱”,也是这时陆礼昭想得最多的一件事。
凉亭内的讨论声将他唤回现实,在众人注意力分散之时,是最好下手的,陆礼昭握住刀柄,想要大跨一步越往道上,冲入凉亭,将行伤命之事。
正逢那名工匠说罢,渔童稍显稚嫩的声音止住了陆礼昭向前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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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那番下定决心要将身带异骨之人除尽的迁怒之意,稍显平复。
于全城搜寻身患异骨症之人的早时,包括陆礼昭在内的隐兵都秉持着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异骨之人凡家中有孩子者,无论那人家中是何状况,去留都由孩子决定——大多时候,孩子都会因为异常恐惧,而拒绝随隐兵一同前往,这也是正是隐兵们要的结果。
为成大事,终有一死的异骨者将命豁出,还可算是“死得其所”,才尚至人世不久,又只是随家人一同莫名患上异骨症的孩子又何错之有,何苦将他们禁闭于一处深宅大院中,阻碍他们或将为数不多的无忧无虑时光。
隐兵确为制造“大乱”,戳穿韦氏、武氏阴谋而生,也的确大多冷漠无情,甚至可堪说是严酷残忍,但并非失去人性——此一处与大多立于朝堂之上的王公大臣,乃至深宫中以百姓为供养的皇族有太多不同。
陆礼昭静静听完渔童稚气却颇有风范的一番言语,缓缓将刀垂下,肃然站立片刻,欲离开时,再次听到亭内一番讨论,且言语又转回渔童一处。
此时渔童正在向那名石匠谈论正在探案的源氏姊弟二人,在他口中那位源娘子与源郎君,几乎就是他的命中之光,身在与黎民极为不同的显贵之家,却能同普通人家思至一处。
渔童的一番话让陆礼昭对源氏姊弟二人有了更为不同的想法,且心中生出一计。
“哎,如何还未动手?!”这时在别处的一名隐兵凑上前来,悄声提醒。
“此一处内有小儿……”
“原是如此,方才在另一处逼问其中一人,言此亭中有一石匠,乃彼时造那建物的工匠中,较为要紧的角色,若他将所知之事尽告于那些为官的,当如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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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隐兵的大是大非面前,虽要将孩子放入考量,但倘若过于阻碍任务发展,还需更为心狠,当机立断。
“刀出鞘则须见血,如何可于小儿面前动手?”陆礼昭出手阻止正要闯入的隐兵。
“你几时生出这般妇人之仁来?”隐兵质疑要闯,被陆礼昭死死按住。
凉亭内,似有异骨者察觉了亭外的这番动静,拖着异骨之躯,费力转身查看却一无所获。
陆礼昭已与隐兵滚落至洛水边,扭打之时失手误将隐兵击昏,这也正好,免去更多口舌之争。
他将隐兵拖入水边齐腿高的杂草丛中,草丛里惊现一艘打渔用的小舟,正疑惑附近又无码头,为何将船弃于此处,想了想才明白,定是渔户因洛水无鱼,负担不起码头所需料金,因而以土和杂草掩盖,待出现转机。
想到自己的那叶渔船妥帖地停在码头,顿时明白自己以为遭遇的渔户之苦,还未至所有黎民所受之苦的底端。
他再将隐兵向渔船边拖了些距离,顺手将隐兵所携的武器,弃在不便一时寻得的较远处。
这时陆礼昭又想起自己有过一面之缘,又被渔夫、渔童交口称赞的源氏姊弟,事态至此,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原按敬晖早先所想,城中发生剧变之时,应是宫中开始就吟天殿监造一事,开始追责吟天殿的韦氏、武氏之流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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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眼下忽而解除封坊,韦氏、武氏再次回到东都城中,执掌洛水两岸各处,重整东都城内混乱,全然未有被追责之态。
反观早一日定下的雍王、敬诚等人,这时或是转而忙于他事,或是……或是因某个约定,此刻正在料理家中父亲为人所伤之事。
但已经为渔童所打动的陆礼昭,戾气消去大半,清醒重回脑中。
何去何从成了他这时最在意的问题,而于北岸,暗杀异骨者的行动仍再进行,后一日恐就会有人陆续暴露,自己在街面停留的时间也不应过长。
思来想去,已在洛水边度过艰难一夜,算起离开已足有一日又半,解除封坊的消息应该也早已为胞妹所知,若心急蓦然出外寻自己该如何是好。
双重担忧让陆礼昭有些不得安宁,趁道路中央一队武侯穿过,自己坦然地沿岸边台阶向上,随几人行了几步,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异样的腐鱼味道。
亭内逐渐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只方才片刻,未曾想异骨者们就已从闲暇畅谈进入睡眠。
陆礼昭没有多做停留,疾步往家返。皆挑捷径而行,约莫两刻,就越过坊墙,站在自己与胞妹的住处门前。
手才搭在门上发出轻响,屋里不一会儿就亮起烛光。
“阿兄?”烛火映照下,透过门缝去看,胞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眼眶深陷,不难看出未能妥帖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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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是否被何物掩挡,怎如此难打开?”陆礼昭下意识轻推坊门,但以寻常力气,无法顺利推开,又见胞妹急忙放下烛台,费力地在门后拖动一物。
“一人在家中害怕,歇息前将我俩装衣物的箱子置于门后,”从她的声音判断,移动箱子对体型娇小的她并不轻而易举,“阿兄……稍待、片刻,这就挪、开了。”
随着木箱轰隆一声,门自然打开,门后胞妹的脸已经因用力涨得通红,见到陆礼昭,却换了一副莞尔一笑的面孔。
可陆礼昭却无法开口说出一句“苦了你了”,只将事先已经仔细擦洗过的刀,搁在门边。
“阿兄可用过饭了?”胞妹如此一句几乎要将他眼泪逼出来。
“用了些,家中还有余否,尚能再用。”这种时候,如何也不能拒绝来自胞妹的好意。
“未余……不如热个胡饼?今日解除封坊,上集市,我还买了些羊奶,钱不太够,只购回一小陶瓶,店家见是我,还多给了些。”说罢便等陆礼昭回答。
“好,不过阿兄算不得肚饿,和我分食一些可好?”此刻这样的回应更能让胞妹安心,且见她的样子,又听到方才那番言语,想是过去这一日半,既未能睡得安稳,又未能妥当用餐。
“如此便好!”胞妹话音刚落,便走向一旁灶台开始准备起来。
听到她的声音刹那之间就变得高亢许多,整个人看起来也忻悦不少,陆礼昭便安心了,将门边的唐刀再次拿起,走向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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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胡饼上的芝麻渐渐传来香味前,陆礼昭浅浅将刀抽出,仔细嗅闻了一番上面的气味,直到确认没有残留血腥味,才又浅浅将刀收了回去,放回寻常放置刀的地方,行至外屋。
羊奶加胡饼,算得上是过去不足两日最正经的一顿饭了,但为了胞妹能安心多吃几口,他掰下小半块胡饼,快速咽下,再略饮了一口奶,便连连称自己已饱,转而看胞妹竟有些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两人默默坐着,一时无话,只有胞妹的咀嚼和吞咽声。
这顿简餐过后,陆礼昭主动说起这一日半在外发生的事——大多都是编造的,真实的部分若是由胞妹知晓,只敬伯父一项,就足以让她不知当如何接受。
因此在言语之中,提及最多的便是略有谋面的源氏姊弟二人。
但说着说着,胞妹打断了他,问了一个任陆礼昭如何预想,也始料未及的问题。
她问到,“我于解除封坊的告示上正看到,敬伯父遭人重伤,生死未卜……”
陆礼昭故作惊讶,“我在外多时,怎未于街面听闻此事?”
“未闻过?”胞妹缓缓走向里屋,一阵窸窣翻找过后,手中捻着一张纸走了出来,脸上毫无波澜,唯独将纸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陆礼昭还以为胞妹这是在何处学了做戏,这时正要就此取笑一番,一瞥眼正看到展开在案上的纸——是一张告示,上面写明了几桩杀案——而此项还非最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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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黄的告示纸,中央绘有一张人脸,而这张面孔并非其他人,正是才方返家的陆礼昭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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