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源乾煜的印象中,玄元皇帝庙应该比眼前这般模样要喧闹些。
只是不知为何,在踏入道观山门后,偌大的道场中,仅有数名道人闲散地在清扫原本就洁净无尘的地面。
见两人走来,这几名道人也不感觉稀奇,更不为所动,只做着手头的事。
“东都之中现异骨浮尸案后,上山焚香问道之人就少了许多,源道友无需挂心。”脑中丘真人的声音响起,言语之中却在避重就轻。
即便此刻无过多上山之人,这道观之中的道士数量也过于稀少,看来真是如陆礼昭胞妹所言,大多道士确有其他身份。
他很快意识到真人或正在探知自己所想,连忙望向许久未至却又再熟悉不过的这座道观,道观东侧的一间房中,在此天色大晴之时,还能透出熊熊火光——彼处必是炼丹房无疑。
压抑住想要去一探究竟的极强欲望,他快行两步赶上行在前,正满腔好奇地四处打量的陆礼昭胞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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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非初一次来,但见到如此空旷的玄元皇帝庙,还是头一回,毕竟年纪尚轻,才方委屈地哭过不多时,眼下竟开始有些激动兴奋起来。
源乾煜领着她,两人行至丘真人所在的房前,大堂空无一人,独有两杯茶放在一旁的案几与坐榻上。
真人的声音从屋后里间传来,“欲言之事,贫道已尽知晓,此刻有何要问贫道,直言无妨。”
“敢问丘真人,缘何不往外屋,与我和源伯父面谈?”有些兴奋过头的胞妹,此时表现得有些无遮拦起来,说来也是,这一日便是过去这些天,她最安心的时光。
“贫道身感不适,不便直面二位,就以现如今之方法相谈无妨。”真人的语气不容辩驳,胞妹也适时收声。
这时,真人所在的里间飘来一阵青烟,夹杂着熏香的气味,源乾煜闻了出来,察觉到是净息香的气味,忽地想起源阳从渔夫、渔童手中得来的迷香残渣。
他知道心中默想定已由真人探知,这时只在犹豫当如何开口询问相关事项,还未思索清楚,从门外走来一名女道童,看似与陆礼昭胞妹年纪相仿。
“刘家小女,随这名道童往此观中四处闲游一番如何?贫道与这位源伯父,有事相商……”
在门边候着的道童,手里拿着一件法器,精美至极,一边持着,一边微笑地望向同样看来的陆礼昭胞妹。
胞妹和源乾煜对视一眼,“去便去罢,如今与真人更为相熟的伯父在此处,你便无需挂心,自有一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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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还手背冲她,挥了挥手,催她随道童去。
兴奋劲儿还未退的胞妹蹦下坐榻,脚步轻快地随道童而去,身影在广场中渐远。
“本有意不愿源道友知晓此事,谁知阴差阳错,终还是竟有道友府上一双儿女,引出了这好些事由……”真人的话说得极为悠然,其中透出的些许不甘也是显而易见的。
这样的真人,源乾煜早些时候未曾感受过,只觉陌生。
“真人此意,可是默认无论方才小女所言,抑或我几人于源府中相谈,确有其事?”
“自有其事,才方有现如今之状。”真人未有隐瞒的意图,想必是决心对源乾煜说出真实缘由。
“源道友可曾记得,贫道当年所言,那一对母女之事?”
源乾煜蓦然望向里间的房间,答记得。
“彼一双母女,现如今这刘氏兄妹,道友家中姊弟,还有静仁坊中一对渔户父子,岂是只由一块灵晶石,才至眼下之状?”
真人的反问急迫,容不得源乾煜半点迟疑,“隋唐,乃至更为早先的历朝历代,民之苦,哪一桩有真的是民之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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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乾煜被这一番提醒,想起自己在武后朝末期,也对其他人说过相同的话,那时万民对将来发生之事皆有不敢预知之恐,百业呈凋零状,民不聊生。
他无法反驳自己也认同的观点,历朝历代以民反,而夺取天下的事例,一件都未发生过,唯独士大夫、贵族常相互争斗,以扩大自己权势,操控一国,反而使受其管辖的百姓受苦遭难。
“眼下此代,岂非又有如当初彼般之状?”
“贫道本当为局外之人,且长年修道,这些言语本不该由贫道口中说出。可过往百年,经明事之后,偏时时刻刻为其所困,既为其所困,不如斩断当下,只求一了百了。”
“真人此刻所言一了百了,源某不明是何意?”见真人全无常态地“抱怨”起现世来,这般稀奇事,让源乾煜一时之间,只想知道东都已乱至此,下一步真人究竟作何打算。
“始作俑者若尽数消亡,则世间秩序由灭再立,万民自有归途。”
“到时岂非又是由各人割据一方,再现分崩离析之状?”源乾煜不明白为何真人会失理智至此般境地,士大夫、贵族如何能杀得尽,即便杀尽,人之本性终将是相争互斗,到时强者又将凌驾于弱者之上,如此反复,还是原有的模样,“以真人之势,对圣人等人好生劝解,走入正途如何不可?”
“道友怎未觉察还都大典一事,便是当下大唐走不入正途之兆?方才所言不错,人终是相争互斗,恃强凌弱之辈,而仍由其争斗,只为当下而活,人必将寻得只属自身之道。”
“道友可曾记得当初贫道所言,道心其中一项——‘以亲历,证正道’?如不亲历其苦,何来正道?当下正是由紫微宫中人,亲历民间之苦。”
丘真人言辞虽未尽激烈,但在源乾煜听来,尽失偏颇,心想真人修道百余年,如何偏自此刻开始处处针对紫微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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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如今东都城中千百异骨者,岂非真人所制灵晶石之过?”这一句,即便是已过知天命之年的源乾煜,也要充分预备,才敢对真人说出来。
却未曾想一向以温和示人的丘真人,于里间发出两声冷笑,“若非吟天殿,何来灵晶石?”
“然城中百姓又有何过?要遭此劫?”源乾煜自觉都有些不依不饶,但人命关天,即便是丘真人,也不该肆意妄为。
“他日事成,解药抑或制出……”出乎他意料的,丘真人从里间走出,只以初看一眼,完全看不到他身上的异骨痕迹。
丘真人当着源乾煜的面,缓缓抬起道袍的袖子,露出双臂之上,酒盏大小的异骨骨包痕迹。
源乾煜才沉浸于对自己一时失态的回味中,这时惊得不知该往下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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