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何急?”一声言语将韦后与婉儿都惊了一惊,谁也未曾想过在殿内一片悄然中,圣人竟从里间独自走了出来,身着在宫中随意穿来走动的常服,满脸漫不经心。
若韦后没记错,这是过去十数日头一回见到自己丈夫行至贞观殿前殿。
她收拾了一下衣摆,“圣人缘何仍未更衣,不足一个时辰,我二人便要端坐于吟天殿上迎洛神,为水祭启幕。此时圣人怎着一身常服,悠哉不已?”
韦后的嗔怒溢于言表,见丈夫仍然不以为然,更是几欲发作,又不便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对他有所怨言,或行催促,只是以双目瞪视其他宫人。
“朕方才闻言,礼部与门下寻了新的道人来主祭还都水祭大典?”圣人悠悠地走到坐榻一旁,颇有些艰难地撑着榻沿坐下,长吁一口气。
见韦后不愿回应,他的眼神又转向上官婉儿,婉儿答,“是有此事,方奏告已将道人们暂请置于吟天殿附近,若丘真人迟迟未至,则由他几人代为主祭……”
“唔,唔……”圣人的反应让人很难判断他在意与否,只默闭双眼,“翠峰山近几日,可遣人去过?是何情形?”
“遣……遣人去过,玄元皇帝庙中仅余数名道童与道人,真人与其他人皆不知所踪,询问道童与道人,皆对众人去向一无所知。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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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至此时,你还对圣人说这些有何用!?眼下水祭当前,理应分出个轻重缓急!”在一旁的韦后终还是没能平心静气地等待圣人将事情调理妥当,怒斥上官婉儿,实则提醒圣人时候不早,理应着装收整,朝目的地出发。
上官婉儿眉头一锁,敢怒不敢言,却在抬眼间看见圣人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虽说是水祭,倘若原主祭不在,想必其他道人也只以寻常水祭对待,如此想来,吟天殿今夜便是一场大典,既是大典,自然当欢歌载舞,不拘小节,放纵不羁,依朕看,朕之祭典所用华服就不必穿了。”
韦后还想言语,却再被圣人一句话哽了回去,“时候不早,该是要往城外去了,来人,取朕的靴来!”
“诸臣皆于烛龙门内等候,尚余些辰光,圣人就算再不计较装束,也该着上朝服、戴有翼善冠才是……”韦后一时猜不透圣人何以转瞬之间,似变了一个人一般,只好换了方式,好言相劝让丈夫认真对待此一回水祭。
“皇后所言极是,可朕不理政多日,此时要角乃是皇后,吾为随行之人,哪怕此等要时也想自在些,不如——”
圣人做苦思状,环顾贞观殿内宫人手中捧着的各式衣装冠冕,从中以手指了一顶乌纱、一件赤黄袍衫,一条折上头巾,还有九环带以及六合靴,细看是一套出游的装扮,他哈哈一笑,指挥内侍和女婢,“较于殿中正经些,如此便可,与朕穿上。”
韦后满腹“有失体统”的言语仍悬于嘴边,心里却为圣人那句“此时要角乃是皇后”而感到由衷欣喜,故而没有再以当穿礼服、朝服或是常服纠缠,转而先圣人一步,行至贞观殿前,地面铺设好的红绸地垫,从贞观殿一路延伸至明堂北端。
不多时,着好衣衫的圣人走出,如同初一日入主贞观殿那般,圣人搭着韦后的手,顺势将她的手掌紧握在自己手中,两人相视一笑,一同迈出大业门,横穿过永巷,接受文武百官的相迎。
与此同时,东都城的街面上也是热闹非凡,喧杂吵闹声先从吟天殿横跨的两岸传出,在落日余晖橙红、几近赤金的映照下,水上“墨帛箱”的黑帛中隐约透出晶莹的耀白色光点,之中又透出些朦胧的荧绿光斑,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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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人人都驻足,望向这座已神秘了一年之久的建物,黑帛带着那些光斑光点,也再也没有往日那般妨碍视线而令人倍感阴郁。
而更是恰到好处的,光斑光点几乎描绘出了黑帛中建物的轮廓,加上随着逐渐西沉的日头而暗下来的城内,四处忽然亮起的灯笼烛火,欢声笑语的行人手提朵朵金光行走于各处,整座黄昏下的东都就像是要沉入灿烂金光中一般。
此时,谁又还记得近数十日来,城中曾风起过一阵异骨浮尸案,而案发之处恰在眼前这座建物近处的流域、两岸。
外头的欢腾已经传入修文坊雍王府中,收拾好药箱,与雍王及王妃道过别,源阳与雍王对视一眼,雍王俯在王妃肩头轻声说了几句,王妃会意转身回了房里。
王府之中与城内一样,都点起灯火,场面忽而显得喜庆、温馨。
“同往彼处去罢。”
雍王一面对源阳说,一面挥手让紧随而来的亲兵、内侍退下,又找来王府长史耳语一番,长史听罢,面带惊恐又很快冷静,朝主子一拜,先一步往府门外去了。
这时吟天殿东侧已全然入夜,西侧则还有些未尽的余晖。
岸上的片片灯火倒影其中,在这些灯火映照中,余晖下的洛水河面似有人正在摇橹,但关注者寥寥,更何况洛水已是一片昏暗,谁又真的能确定那是一条船,而船上正有人真在摇橹。
四周欢腾声四起,大典氛围愈加浓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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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酉正二刻,吟天殿中适时传来琴瑟钟鼓一齐奏鸣的乐声。
紫微宫外城的端门,铰链处因松开发出沉重的金属挤压声,领头内侍徐徐走出,早已提前从宫城出来的禁军走向街面,进行戒严。
此时洛水北岸距离皇城较近的东都城民已然能看到宫中出行队伍最前端的龙车凤辇,众人正惊叹于圣驾仪仗之华丽,身后又传来山呼海啸的欢腾动静——
是那一张张平日可谓是遮天蔽日的黑帛,正由吟天殿内的工匠、侍从们逐一撤下,巨大的黑帛呼啦作响,犹如狂风席卷。
而这阵狂风席卷过后,业已有些夜色的东都中心这一处,两岸火把、灯笼,街面道旁的光亮,一切都黯然失色,全都在全然透出吟天殿窗棂的别样华光中,失了光辉。
这时宫中圣驾仪仗领头内侍大呼一声,“圣驾临!避——”
曾在“墨帛箱”覆盖下,新造一年有余之久才方竣工,如今展现于众人面前的吟天殿外,遮天墨帛彻底揭开,而深藏在之中已久的吟天殿外立面,也首次在东都百万之众面前亮相。
所剩不多的夕阳余晖全然被这座崭新建物盖了下去,整座吟天殿从外看去,立柱刷满金漆,熠熠生辉。
立于殿中的人,在两岸陆地苍生看来,就似神佛“显圣”一般,融于金光里,更别说还未登上殿、身着华服的皇族、王室了。
四名扮演洛神的民女,在斜阳之中,于浮台上手持鎏金长剑,拨动河水,跳起剑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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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夕阳西下即将沉入地平线,一直跳到夜幕降临。
这时,两岸升起由官府与民众一同搭建的、用火盆火把、灯笼构成的耀眼橙色火幕。
水面上的四位“洛神”再一次以金剑与水相接,将水挑起成虹状,此时与夕阳西下之时略有不同,挑起的河水中,不再是晶莹水花透出的夕阳光泽,取而代之,随着剑的挑起,洛水被击之处,一次次泛出的蓝绿色荧光,引得两岸不住称奇叫好。
蓝绿色荧光从挑起的虹形水柱里落回水中,之后整片洛水的深处、浅处都被这片荧光覆盖,扮演洛神的民女退至岸上,被圣人特意请来的丘真人从河中心现身,悬浮于河面。
真人朝水中召唤,一位着金纱、面貌妆容实非人间该有之美、存在极为不合理的神秘女子,身随一颗半掌大、同样带有异光的“曜夜珠”浮出水面——虽然从水中出来,但身上丝毫未被沾湿。
据真人所言,这颗珠子是自己修道多年,终于偶然得道,在丹炉之中炼化而成的圣物。此一回决定将珠子沉入洛水,为的是天子离开东都之后,依然有祥瑞之物可以护佑洛阳。
水祭在月入中天后,即将圆满,此时从河面缓缓驶来一只简陋渔船,船身布满荧荧绿光,船头更是站着一高一低两个人影,异骨姿态,遍身同样冒出荧光。
官兵正要戒备,船上忽然传出雍王的声音,此外同在一船的还有源氏姊弟二人。
姊弟二人一人一句将所查明的异骨病真相,大声向吟天殿中众人解读。
所谓精冥石确为西域之物,但建造吟天殿所用精冥石并非真正的精冥石,而是韦巨源依照韦后、武三思所示之意,向丘真人求来的大量炼制曜夜珠的废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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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丘真人炼制曜夜珠的目的恰巧实在水祭这一日,覆灭与李唐、武周相关联的所有人。起因也很简单,真人在世百余年,见过各种人间惨祸,唯独未见过李唐、武周这般血亲、骨肉、族内相残,每每皇族内斗,遭殃的都是黎民百姓,而百姓命虽苦,却如渔夫祖父子三代这般任劳任怨、用尽全力地讨生活,“苍生亡于难,岂因其犯大过;上位安于天,岂知苍生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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