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点!勿要以为我等不敢杀尔等,只是唐律在先,不得先以恶待囚徒,否则凭你几人做的这些事,以刀将骨肉剐下,也难解心头之恨!”
于城南安化门城门关处,为兵士所捕的四名回鹘人,正在被兵士以言语唾弃,而四名回鹘人全然不在意,双腿伸直,撇开在地上。
其中一人满不在乎地讥讽,“你们这些唐兵,嘴上说得比天下最能叫的鸟还要厉害;可是动起手来……我们只四人,尔等看看自己一方,是几人对我方一人?”
说罢朝地上啐了一口,和另外三人脊背相撞,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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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呓——此时要是有口酒有口肉,即便眼下捆着,但凡能腾出双手,吃喝一顿,真真也不枉此般夜色。”回鹘人仰头望天,数绺灰云悬于空中,天空未尽全然变得蓝黑深色,确是一个令人有些心旷神怡的夏夜。
“尔等一众作恶外藩子,伤人杀人,还欲逃往城外,眼下被暂押在此,不见有何悔意,反倒论起吃喝、赏夜色来,属实恬不知耻过甚!”
“唐兵都如你,满嘴文绉绉,何为‘恬不知耻’?吾等因欲留于长安长住,却被几名豚犬不如的鸿胪寺官屡屡羞辱,无奈将其手刃,便是恬不知耻了?”
“伤人性命,却不知悔改,便是恬不知耻,尔等有何理由嬉笑辩解?”
“哼……”回鹘人抬头瞟了一眼一直与他有来有往对谈的卫兵,“见你模样,该是未满一十七八否?当是成婚的年纪,依我看,未尽有家室……”
见对方神色及呆愣片刻的反应,回鹘人便知自己猜对,“一十七八,恰逢生于武后称帝之年,怪道皆以大唐、百姓为考量,真真天子要尔等如何,尔等便如何,竟连一分自己的心思都无。”
“言我文绉绉,如今你这话又是何意?”被猜中年纪的卫兵颇有些不甘心且不忿,因此欲从回鹘人口中,问出个所以然来。
“待我问你一问,所谓君有命不得不从,是何意?”
“呵,外藩子如何连此一项都不知?吾等为兵,上有命,理应要从。”
“好个理应要从,既如此,是否可以无论其命对错、善恶,尔等终将惟命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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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兵一时失语,回鹘人再紧紧追问一句,“如其命,将损你之钱财,伤你与家人之身体,又当如何?若其命,须你舍命,又当如何?”
一句接一句,回鹘人极尽全力,向前探,被卫兵以横刀逼退回去。
“休要靠近!不知你这外藩子何意,勿要再与我言语一句。”卫兵将刀锋抵在回鹘人手前,只需稍许施加力道,回鹘人的手指定将一击而落。
“你既不愿意对谈,闲来无事,我便自言自语。”
“武周长寿元年九月,那时不知你是何年纪,许还是个黄毛小儿。”
“那时武周武后,派两名大将王孝杰与阿史那忠节,率军出征西北;十月,王孝杰大破吐蕃,收复龟兹、疏勒、于阗、碎叶等安西四镇,设安西都护府于龟兹。”
“武后不顾群臣一致反对,毅然对安西四镇增兵三万。”
“依你之见,兵从上命,无可厚非,无论出征、驻兵皆为良令、善命,”回鹘人轻叹一声,借助捆于身周的绳索,将一半衣襟蹭下,露出从肩膀处至中腹,足有半个上身长的一处刀伤,“若彼时善命,致此结果,还为善命否?”
“此般刀伤,是……”伤口早已愈合,但伤痕实在过于触目惊心,惹得卫兵禁不住开声问道。
“安西四镇,增兵三万,只见兵士至,粮草、耕地,因武周朝内动荡,不得及时补给,至后来全然不顾,一概皆由在地百姓、税赋负担,本就兵荒马乱,在那般边陲之所在,又如何得一时间养活彼一众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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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同一气被捆于地上的其他三人,回鹘一众四人在此时,神情较早些时候的嬉笑要肃穆得多。
一直在诉说的这名回鹘人,继续言语,“兵士不得好活之时,能如何,无非极尽盘剥百姓,无论钱财、粮食,哪怕是人,皆掳掠殆尽。”
“此般唐兵,岂非亦是‘上有命,理应要从’?”他再次抬眼,望向已经有所动容的卫兵。
“其关要在于,此一众百姓,原对武周皇帝派兵平乱,感恩戴德,早年在各自外藩部族治下,日子过得亦不得安生,民生凋敝,因此有兵平乱而来,如何不欢呼雀跃。”
“可至后来,安西四镇之百姓,又与之前有何不同?”
“于是只能背井离乡,不远千里往长安、往东都求生,所幸无论武周、大唐,对外藩而来之人颇为接纳,还可令此一众人暂行安居乐业。”
“常言道,好景难长,至武周末期,四处又生动荡,外邦之人于长安此般重城,受审查之严,前所未有。”
“如此,鸿胪寺便有了如吾等一众之‘生杀大权’,由其令,则或一整年之辛劳,不易攒下些金银,便全然交于这帮人之手;不由其令,今日不听,则明日便有人上门,以刀斧驱赶,直至离开长安,或听由其吩咐、差遣。”
“敢问,以你之见,这般日子,可有活头?”
“即便如此,也未必要以暴制暴,非得将其以刀手刃其,至眼下不得不偿命之地步……”卫兵的言语异常小声,虽言以己度人,但在性命为他人所控之时,必然不择手段,保命当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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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早知如此,倒也未尽会至如今的地步,不过眼下,晚了。”
“原以为,只有吾等外藩来人,会遭各种不善对待,偏识得那一位后,倒觉生死无谓,唯以己之道还治彼身才是要紧。”
“那一位?”
“休要再问,即便取了我等性命,也未尽告于你知。”
卫兵本就没打算细问,心中一时充满恻隐,从身边摸出随身的酒袋,“无处得寻酒肉,你等只以此袋中之水,润润嗓子,以解干渴。”
他不顾身边其他几名卫兵阻拦,径直向回鹘人走去,拔开酒袋嘴,依次贴着四人嘴边,喂了些清水。
正要站起身,忽觉腰间铠甲松动,待反应过来时,就已被回鹘人控于身下。
回鹘人抓准时机,窃了卫兵的唐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断绳索,脱开束缚,由被缚之姿,反制卫兵。
“勿靠近!否则此人血溅五尺,任你们何人也难活着离开!”
他大声吼道,粗狂的容貌更显骇人,其余三人凑近其他卫兵,一一将其佩刀、铠甲下了,略有反抗之士兵,因始料未及,没来得及备战,也被撂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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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琢香?!”士兵大惊。
“彼时鸿胪寺那帮豚犬不如的官吏,向我等索求的,便是此香,如今,尽数还于长安!”回鹘人最后回望了卫兵一眼,“想必日后若能再见,或是要至地府那般别样之境了,后会有期!”
说罢便策马扬长而去,离去数里,和琢香烟雾渐浓,另三人再度吹响号角,很快从四周的大小道上,走来相当数量的回鹘人。
一众回鹘手举火把,立于一处,将附近一片坊墙照亮,伴随坊墙另一侧的喊叫、哭嚎声,火光打在众人另一只手的刀上,斑斑血迹清晰可辨。
“二哥!打听清楚了,此刻颜娘子被困于右卫将军敬诚敬府内,眼下当如何?”
马上的这名回鹘人提起刀,高举至半空,“既如此,便往!今日便是以武周、李唐之血,祭吾等一众亲人之魂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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