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早已做好全部预设与心理准备,可是当姊弟二人往盛延德兵营方向去,未踏入其所属之地,仍足有一里之遥处,便能从风中隐约辨别出一股令人不甚欣悦的气味。
“眼下可见前方有毡布尖顶处,便是盛延德盛统军,及一众患病府兵之所在。”
同行的裴谈边说,一面止不住以手捂住口鼻,眼睛朝向前方,一面脚下挑着未长有杂草处的徒弟踩下,曲折向前。
未等源阳、源协开口问,裴谈自己便说开了,“你二人许是才至此处,未得细观四周情状……”
“四周如何?”源协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四下张望,却见从身后走来之处,至将往之兵营,地面杂草新旧交替,呈规律分布。
“四周如何?”裴谈苦笑,又似轻吁冷笑一声,“眼见这路上丛草,岂会新旧长聚于一处,岂非长新草处原本是旧草,被挖开后再生出新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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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缘无故,为何将土挖开?”源协还不解,走在最后的源阳长吁一声。
“话虽含蓄,但言至此岂能不知,”源阳抽动鼻腔,嗅闻风中气息,将目光定于地面,“鱼鳞症四起,且愈演愈烈,不止患病兵士,想必就连因病而亡的兵士,也未必能随意运出军营。”
“不知裴寺卿含蓄再三,所欲言之事,是否为凡方才路过有新草处,地下必葬有死于鱼鳞症之人,否则自得见兵营始,只以为异样气味随风而动,眼下站定才知,不止远处有隐约尸臭,这地下亦是阵阵气味向上。”
源协听罢,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缓缓躬身蹲下,鼻翼闪了闪,很快眉间一锁,猛地站起身几近犯哕。
“缘何既不入殓,又埋置此浅?”他扶住自己一条腿,缓慢站直,因异骨留下的症状,此时仍隐隐作痛。
“你倒长进不少,还知尸首埋得至浅。”源阳嘴上戏谑,手中却忙不迭地送上前准备扶住胞弟。
“这如何不知,”源协似回想起何事,抬起脚,瞥了一眼鞋底,厌恶地连忙在新草上用力擦磨,“尸首被埋,身三日始,便起泄状;七日始,皮肉融于土;十五日,现骨。”
嘴上叙说不断,脚下也未曾闲着,“方才踩过之处,定是有才埋入不足十日者,如今肉身渗出虚液,尽数浮于土表,既说明入土深度尚浅。”
“寻常人家有人亡故,入棺下葬,埋置五尺之下,乃属简办丧殓之事,以虚液上涌之状观,眼下土内兵士尸首,下葬深度不足三尺,大唐兵士保家卫国,缘何因患异症,便草率入葬……”
他说着说着,唏嘘起来,且停下了脚边的动作,望向姑且还算宽广的兵营外草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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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阳欲言又止,同望向操场片刻,仍未耐住欲言之意,还是开了口。
“经异骨案便知,无人认领之异症尸首,就同路边杂丛野花无异,随意交待,都无人在意;经僵血案便知,入土尸首亦有为要证之可能。”
“故而若兵士染恙,兵营首领或以其仍有至他人病之嫌,或以此异症为军中怪状,则兵士死后草率入殓,就地掩埋,亦不失为合理之举。”
“此外,倘若某日,如我等欲查明真相之人至,入土甚浅,亦便于将其掘出,以观其证。”
她说罢,指向附近几处新草所在,“若实于亡故兵士心存敬意,绕开新草处便是。”
目光回到源协脸上,正见到裴谈正直视这一侧,手捻须髯,微微点头,源阳连忙叉手躬身,“耽误裴寺卿携我二人往其处,还望寺卿勿要见怪。”
“这又从何说起,阳医官所言极是,确有其中道理……如今弄明这处兵营究竟生有何事,亦是必要。”
姊弟俩只以为裴谈要继续向前走,确没成想他寻了一块旧草站定。
“所谓草殓,是思及将以兵士尸首为证,许是有些可能,然实则以裴某之见,却是他盛延德盛统军一项泄愤之法。”
“泄愤之法?寺卿缘何出此一言?”风渐大,声音不似起初那般清楚,源阳向裴谈走近几步,大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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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协很快也一句“愿闻其详”,便凑上前去,三人立于这一处旧草之上,六目相对。
“你二人有所不知,自都城西还,虽在籍住民未见减几分,东都中市井烟火、往来人迹却少了许多,城中如此,便可知众都州府县衙门皆是何情状……”
裴谈的须髯被风吹动,眼前的这抹灰白将姊弟俩的目光引了过去,前后不过数月,本就已至古稀之年的裴谈,更显苍苍之态。
察觉姊弟俩目光,叹息一声后,裴谈将未尽的言语续上。
“鱼鳞症一事,州衙、府衙在前,如何也不当先由盛延德告至我处,再者,兵营之事,上报也当归兵部所辖,偏报至我大理寺,岂非对其他几处以报,却未得回应,从而心中有怨,索性不再至别处,尽往这凡有要案、异案,他人不管,则定交由我处之大理寺。”
“许是盛统军听闻裴寺卿于异骨案中行动,便有求于裴寺卿。”源阳不知作何回应这位老者,只得以礼安慰。
“阳医官说笑了,他人不知,你还能不知异骨案究竟是何人功劳?”裴谈一指轻指面前二人,“他人不管,则唯有残年之吾,现如今立于此地。”
“裴某真是年岁过长,心绪错乱,又将自身所经之事置于眼前论议,”裴谈嘴角抽动,“二位定在思量,方才言盛统军如何以草率埋尸泄愤。”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指向近处方圆数里,“此处不可不谓地下尸横遍野,凡经此处者,闻其味,见其状,又有几人敢近靠,且至兵营。”
“即便州衙、府衙回身,欲解盛统军所报之忧,费尽心力脚力至此一处乱葬岗,再往兵营,兹由盛统军营门紧闭,此一众又如何奈他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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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不替我分忧,此时何须假模假式前来’,想必盛延德就是此意。”裴谈连续几句,将自己直呛得嗓噎。
源协将随身水袋递上,由裴谈喝了数口,“敢问寺卿,既他人不得至盛延德之兵营,寺卿又是如何得入?”
话还未完,源阳便拉扯了他一把,“裴寺卿直言至嗽咳,你在旁竟一句未听至耳中!”
见胞弟满眼疑惑,“他人不得入,盛延德可是特意书信一封,交至裴寺卿处,裴寺卿不得入,还有何人得入?!”
源阳觉好气又好笑,自僵血案不了了之后,源协对事事之回应,似较以往要慢去些许,乍见只以为深思熟虑,实则全然未将所闻之事,记入心中,似事不关己。
“那便是了。”源协嘴上答应着,而神态却朝向别处。
“正是由此,裴某……老朽还有几句嘱咐二位,”裴谈缓过些许,“稍后我三人至盛延德前,只就事论事,勿要掺入其它事由,哪怕他问,也勿要回应。”
“尤其是你二人自西京长安返,想来他亦未能随圣驾往长安,必对其间多有怨愤,倘若提起,如何应他,皆有不以其所在其位,反以自身之感敷衍了事之嫌。”
“此般情状,不如收声,只当去一事,以免之后诸多烦心,反至当尽之事未尽,又生他事。”
与异骨案时欲大包大揽的裴谈相比,眼前的裴谈谈吐、表现,全然似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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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阳细品方才一番对谈,顿悟裴谈言外之意——他所言盛延德之“心中有怨”,如何又不是在说他自身未能“得圣恩”前往长安之遭遇。
明了之后,源阳不再多言,只口中称喏,拉上源协一同,请裴谈在前方引路。
快步一刻有余,三人立在以大片毛竹编制之兵营门前,还未等裴谈向里喝声,营门内侧便行出一人。
双方无人言语,只相互上下打量一番,很快源协留意到何物,手指向对方,口中反常地惊叫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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