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囚室,跟随在白三子身旁的两人正闹得哭天抢地,抱怨自己缘何未及看好同在一室之中的大哥,而是昏然入睡,以至于错过彼时尚能言语几声的白三子的遗言。
说是遗言,其实只不过是最后几句呜咽,一面主要在喊疼,一面从口中蹦出的几个字,还是对颜娘说的。
直至白三子咽气,颜娘都未能看清他最后一面是何状况,只能从火光之中其他人惊恐的面色里品出一丝可怖来。
但白三子的死,并未至这一步便结束,狱卒将他的尸首带出囚室,经不足两个时辰,县狱之外传来由远至近的打更声,颜娘方知又一长夜已过,新一日初至。
颜娘未曾想过,昨日才方识一人,至夜里相谈——后段甚可言欢谈许久,眼下竟已失了性命。
而长叹一夜并未觉累,在见到以粗布裹起的白三子尸首,彻底确认此人再无生还可能时,颜娘只觉胸中被一重物压住,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她脑中仍有白三子尽力将手伸出,直伸至隔壁囚室中自己能看见之处的场面,虽不知念其景生情,但心中终是难过异常。
因为白三子的暴死,整座县狱之中,除一直嚎啕大哭的那二人,其余众人一时连呼吸都不敢出声,焦躁且惊恐地各自尽可能寻一处僻静地方,蜷着身躯,不知在有意躲避何事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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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娘并无不同,只不过不用刻意去寻一处清静,原本就只她一人的囚室,此时加倍的死寂几乎让她失了神志,怔怔望着另一侧的土墙,想起白三子说过的关于“人不过蚍蜉蝼蚁,或寻常而亡,或意外暴死”之言,如今看来,竟在他自己身上应验了。
可他的死蹊跷非常,而一般人之死,再离奇怪异,终还有一或生暴死之缘由,而带着一脸未睡醒的倦意,不耐烦而来的狱卒,只是草草问明了亡者为何人,何时因何事入狱,对猝死缘由及死去时辰只字未问。
对白三子也只有一句评价,“此人便是梁狱司所言之人?别的不知,倒是生了这一副好体格,让我等运搬至如此辛苦。”
字里行间仿佛在评论一块烂肉一般,搬运过程中,调笑、打闹未止,似县狱之中死去一人,再寻常不过,似是每日都会发生之事。
见到此状,颜娘才顿悟彼时之自己错至何等程度,以为只有高高在上于太极宫中之人,才体味不了人间疾苦,寻常百姓之生离死别,如今一看,比寻常人家高不出些许的狱卒小吏,对人命更亦是不以为意。
“僵血当除此一众,偏此一众无钱买和琢香。”颜娘自嘲般以手指磋磨土墙,直至灰土滑落,苦笑着自言自语道。
非眼不见尘土之人,才不知尘土之事,眼见尘土之人,反而脚踩尘土,不以为意。
此项,便是白三子参悟之蚍蜉蝼蚁之言,世间太平如草场水面之时,蚍蜉蝼蚁各自安好,自不会试图以微力撼大树,掀风浪。
然世间不太平之时,上不得安宁,下亦不得安生——只蚍蜉蝼蚁便会相互踩踏,直至以他人尸首将自己之位垫高,从而获取片刻安稳。
颜娘思之过甚,忽而脑中闪过一丝轻生的念头,以为人生在世,不过尔尔,多一日少一日,多一年少一年,又有何分别,早去早了,也不再为世间繁杂事忧心、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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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嘴角上翘,为暴死的白三子感到庆幸。
这时她想起那名梁姓的狱卒,似不在将白三子搬移离开之人中,不知以他与白三子的交情,是否会多些不一样的心绪于其中。
自囚室之中仅有的一扇窗透进的光线,逐渐变凉,县狱中的死寂中,逐渐有一些哀叹与呻吟声出现。
还未及由颜娘发觉,一个人影快速从囚室前闪过,锁链声过后,便是拳脚声,之后才听得人言语的声音——是那名梁姓狱卒,正在殴打与白三子同于一处的两人。
“缘何、缘何、缘何才过去一夜,他死于非命,你二人此刻不说出其中所以来,这县狱之中时常有人横尸暴死,又何尝不是你二人?”
梁姓狱卒言语之中凶狠而悲愤,另两人本就哭嚎,听得威胁之后,更是直言不愿活着,欲随白三子而去。
狱卒被缠得无法,甩开手愤然而去,途经颜娘室前停住脚步,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颜娘子所在,离得近,昨夜可听闻得何异样否?”
颜娘这时心绪正落于低点,抬头看了一眼对方,转而又移开视线,将头低下。
狱卒长叹一口气,在离开县狱前,停于一处囚室前,之中一人将他叫住,对他耳语了几句。
在一脸惊讶缓缓收回后,狱卒回头望了颜娘所在的方向一眼,满脸困惑地缓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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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行至县狱之中用于停尸之处,两名仵作直面相迎,与他热情地招呼、寒暄起来。
“敢问二位,此人尸首可曾验完了?”狱卒直截了当,看向白三子尸首之时,面容之上难掩悲戚,但在仵作面前又不便表露太多,只假装被停尸间的烟气熏蒸入眼,以衣袖遮挡掩饰。
仵作岂是于县狱之中毫不与他人闲谈之人,清楚知晓梁姓狱卒与死去的白三子私交甚好,但也不戳穿此时对方的掩饰,只报以赧然,压低嗓音如实相告。
“自寅初送来,如今业已近卯初,才方验完。”
“缘何要花去这些辰光,难不成其中有何不妥?抑或怪异之处?”狱卒首先想到的是,以白三子的性格,在囚室之中定要作怪,因此被同处一室之人盯上,悄以私刑报复,亦有可能。
“不妥却无,若是怪异之处,此一具尸首,确有几处与常理不甚相同。”
“此话怎讲?此人生前好闹事打斗,身周带有种种伤痕亦是常事,多个几处亦无可厚非。”
“梁司狱所言甚是,不过下官所指并非伤痕,而是别处。”
“是何别处?可是有人以私刑报复,查出利器入身之痕迹,抑或钝伤?”狱卒几欲直接往白三子尸首旁凑近,却碍于自己的身份,只踮脚张目向那一端望去。
“非也,非也,”仵作见言语解释难免出错,且狱卒又是这般表现,故而就坡下驴,“司狱若不厌弃、忌讳,随吾等凑近细观,可好?”
塔读@ 狱卒嘴上推辞,脚下却已抬起脚步,不住向停尸台上靠。
仵作戴好口鼻手的护具,又以一根细长银棒为示意指向工具,先朝向白三子双臂。
“司狱请看,此人双拳、腕部、小臂,皆有如刀剑划过之伤痕,送来时吾等已听闻此人似与他人斗殴,言对方身带鳞片,故而挥拳之处,尽数为鳞片所伤。”
“二位只当是句笑言,想是对方身着手部鳞甲也未知,”狱卒心中默想确实荒唐,但又不禁想起彼时嗅闻白三子手上的伤口,那般气味却非刀剑、鳞甲可致,“此为一处怪异否?”
“自然,”仵作以银棒将白三子的手顶起,翻过来,在内腕血管密集处停下,“吾二人起初确只当笑言闻之,皆为凡人,怎会身长鳞片。”
“然司狱请看,此人内腕此处此一道伤痕。”银棒在白三子的右手内腕悬空指着,在稍弱的火光下,狱卒凑近看去,很快便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腥臭气,且随尸首存放得长,更显难闻。
仵作还未来得及提醒这一点,狱卒便已然距尸首不足三两寸,“此道伤痕作何解?可有何特别之处?”
“伤不过是一处锐气以刃抵住,向一侧轻划,留下之浅伤,然……”仵作将银棒沿着伤口一直指至为了查验尸首,现以手持细刃于腹部划开的一道长而密的切口,“司狱请细看此两处以比对,不同大小之伤处,原本溢血之量即有差别,可眼下,不止内腕一处,竟连腹部这道长约一尺之伤口,也未尽见得有多余溢血渗出。”
狱卒细查,确如仵作所言,便不言语,与他二人相视点头,对面接着向下解释,“腹部浅表,血流自是甚少,于是为验证我二人猜想,便转而于穴、脉聚集处再开一道新口,以观其症。”
说着,两人合力将白三子尸首翻过一面,以背向上,后颈处有一处不足三寸的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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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的是,这一开口与其它两处几近相同,除开口处有暗淡血迹,之外便是用以盛装血液的铜制深盆中,还能看见不足一寸深的积血。
以往狱卒也看过剖尸、验尸,人身之内,血量怎会只有这些许。
于是他转而询问两人,“方才司狱亦以鼻息确认,此尸首身周,尽是腐鱼臭虾之气,就如同一尾人样巨鱼一般,”仵作解释道。
“人样巨鱼?”
“喏,无论江河湖海,其中之鱼皆有一处共通——便是长居于水中,体内血量甚少,宰杀之时便可得见。”
狱卒颔首认同,仵作心中有数,便一人取来一把只有数寸长、细条狭窄的短刀,“此具尸首亦同鱼般,身内血量甚少,几乎仅有常人半又半数。”
“若只此一项,我二人亦不敢轻易断言此人与鱼无异,”边说着,一人立于一侧,其中一人以短刀尖抵住内腕,另一人以刀抵住腹部切口,将刀刃插入皮下,小心地翻起,“司狱如今得见,此人不止血量与常人不同,这身皮之下,竟覆有这般数量之鱼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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