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毕竟为大唐旧都,又是几朝古都,若论场面,何样的未曾见过,只拿最近而言,异骨案闹得满城风雨,住民们无非恐慌一阵,待水落石出,诸事落停,日子又恢复原样。
此时亦是,时已至深夜,源府所在正平坊内,虽各门各户都被喧闹声吵醒,也都点亮了家中的灯火,却未见有慌忙之感,多是对美梦中断的惋惜与不耐烦。
整片正平坊,独源府一处对街面打更传来的鸣锣通报反应强烈,而源府之中,独源阳、源协二人反应最为惹人在意。
两人尚虚弱,不能径直从床上站起,但言语气息显然慌张过体态,口中不断重复,“定是那怪化之物已然入城,如此便不妙了,快避,速速寻一处躲避罢。”
在顾氏与一众家丁、女婢看来,源阳、源协这般表现,与撞邪中煞无异,但细观两人,心路、思绪又和平日更无不同,以顾氏思来想去,定还是郎中所言未准,自己一双儿女定是太过劳累至心力交瘁,因而虚实难分。
源乾煜顺着家丁指引,往府门外去,打开府门后站定片刻,见其他人府中、住处并无异样,甚无人像他这般,还特特因鸣锣通报走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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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待片刻,打更之人恰从一端经过,身后还有数名装束全齐的武侯,见到源乾煜立于自家府门之前,忙行礼招呼。
“源公,宵禁时分,还暂请退回门内。”
源乾煜见人人满头大汗,又一脸慌张,便反其道而行之,不紧不慢地问道,“诸位巡夜打更劳顿,此时又鸣锣通传,不知所谓何事?若不忙,待吾府中略备茶水小食,诸位既于吾源府门前稍行休憩片刻如何?”
一行人中总有心急口快,又欲先行将被吩咐下来的事做完之人,直言相告,“源公好意,我等心领,只是眼下有要事在身,不便多做停留。”
源乾煜嗢笑一声,“依我所见,这街面未尽有何事生,怎诸位却汗下如流,可是城中又有何样事由,使诸位于这般深夜不得消停安歇片刻?”
对方听出话已被套,尴尬颓然一笑,欲转移话题,“如吾等这般武侯,不过生来命苦,又逢差事辛苦,这才不得已……”
“不得已之事,总有个说法,如此深夜,诸位且看着正平坊中,为城中、街面这番动静,而四处灯火复明,若无个说法,想必明日一早,诸位武侯驻扎之处,前去讨说法者定将人满为患。”
“源公所言虽有些可怖,可吾等往日亦遇见过这般讨理会之事,不过终了还是不了了之。”
“既言不了了之,则吾知晓,今日鸣锣通报之事,未尽要紧,逢儿女皆自长安返家,明日欲出城郊游一番,多谢告知,如此安睡至一早,于吾这般年岁,亦算一阵饱眠了。”源乾煜有意作出无所谓般的姿态,朝几人拱了拱手,转身欲返回府内,却还是被身后武侯叫住。
见源乾煜真欲就以此为所知,返回源府中,武侯终究没能熬住城中确有事项发生,欲对源乾煜加以提醒的心绪,“还请源公勿要掉以轻心,此鸣锣通报所涉之事,虽当暂不及南城此处,但终归自北城城门外传来讯息,恐一两日内,自将涉及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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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源公多加留意才是,城,还是暂且莫出得好……”
“这又是为何?”源乾煜缓缓回过身,心想真是非得如此,不然岂能让这些武侯实言相告。
此外,“北城”二字让才与源协相谈,得知北城之外,盛延德营处或有异状的源乾煜,更加在意其中究竟,由此不得不问。
武侯几人私下耳语几句,又见方才这番动静,似源府四周邻里门后亦有人迹动静,恐得知之人众多,便三三两两靠近源乾煜身前来,叉手弯腰以表敬意,凑至身边,轻声低语,“源公既有此一问,可否随源公入府,方借一步说话。”
知已套得全部事由的源乾煜,自然也不小气,忙要下人去煮了羊汤、烫了胡饼来,将一众武侯安置在前厅照壁之后的一小片区域。
几人方准备开口,源乾煜连连摆手回绝,直劝辛劳半晚,用了汤、饼再言不迟——若此时这一干武侯再行推辞,则说明事关重大。
可显然几名武侯之间产生了分歧,有几人面露不甚耐烦神色,另几人又多显愿意暂留片刻只当歇脚,如此一来,源乾煜也不知当如何判断。
最终等到汤、饼上来,几人饱餐一顿,最初与他对话的武侯道过谢后,主动说了起来,“原不当叨扰源公,只是源公方才所言未必不是彼般道理。”
“本近二更时,我等巡夜武侯本在北城,原以往南城来,当换一班行动,谁知这时城门处传来急促鼓声,来人告知外城北边有异样情状,让我等速速往南城逐坊驻防。”
源乾煜见此人仍在环顾左右而言他,便直言想问,“城北远端,可是有一盛延德盛统军兵营驻扎,莫非眼下之事与那一处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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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侯眉间挑起,显然未曾料及源乾煜竟然知道这件事,于是更放心了些,说道,“早知源公有所听闻,方才直言相告便好了。”
他留意环视四周,再与源乾煜对视。
源乾煜明白其中含义,将家丁、女婢遣往别处,对方才放心开口,“城北传来之讯息正是与那盛统军之兵营相干,想必源公听过,故在下也不再藏掖——盛统军麾下数百兵士,乃于东都城中异骨案结后,担纲清理洛水边被枭首之相干尸首,后忽然异病,言身周布满鱼鳞,不日将因此症暴死,其状之惨,不忍直视。”
“由此便将他一营中数百人,假意安置,实则软禁于城北郊外,甚至于鸟兽不飞,穷乡僻壤处,周边十数里内,亦只有一座不足五十人的村落。”
“平日无事,其数百人便于营中、偌大草场活动,不得靠近那处村落——如此便更不得靠入东都。”
“由此说来,岂非如同入狱一般?”源乾煜在此人喘气之际,问道。
“谁言又不是,可依源公所见,彼时异骨之症,若是早将一众患症之人圈于一处,无论审问、诊疗,是否之后便未必会牵连众多,直至无法收场?”
此人言及此处,身边原本焦急几人自顾自站起,以此举稍行催促。
武侯又言,“原本如此,总能得以寻得解法,便如同彼时贵府郎君、小娘子,不辞以身试症,将异骨症医治一般……谁知今日……”
“今日如何?”源乾煜见与武侯同在一处几人,这时也不得跟上起身的武侯,开始向府门缓缓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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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时辰又半前,城北击鼓,是为通报其它各门,查清此一日进出城门之兵士名册,是否有盛统军营中之人。”
“此为何意?”
“原盛营中食水补给,都由东都府衙统一调配,定期自城中送往,今日宵禁前,正是本次运送补给之时,然将食水补给送至盛营,却见……”
“盛营其中关有怪化之物否?”突如其来的一声将众人都惊了一惊,向声源处望去,源协由家丁搀扶,立于廊下立柱旁,气喘吁吁地追问。
“此一位……此一位可是协郎君?在下平日不识,今终得见……”
“还烦请兵爷暂勿寒暄,将方才未言尽之事,说罢。”源协又向前几步,自前院骚动起,他便不断尝试起身,欲往府外了解详情,可直到这时才有了些气力,几步一停,缓缓而至。
“协郎君方才所问怪化之物,在下不知,只是送补给之人至盛营,却见其中空无一人,听闻细细查验后,唯独盛统军军帐内,寻得巨量鳞片,除此之外,整座军营之中,无一人迹、活物。”
“无一人迹……”
“胡言乱语,难不成我与阿姊所见皆为幻象?那盛延德营中难道未有一根铁链,拴有一遍身鳞片,趴伏于地面之怪化之物?而你又言其营中空无一人,岂非皆化作怪物,往东都而来?”
武侯几人面面相觑,但见源乾煜在场,不便嗤笑于源协的“一派胡言”,武侯只言道,“吾等亦是自北城听来,道听途说了些梗概,其中详细,确实不知,之于郎君所言怪化之物,许是有,许既为怪物之物,难免挣脱了?若盛统军全营兵士皆为怪物,或许吾等身着全甲,他日亦要化为怪物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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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未能忍住,最后一句还是将调侃委婉地说了出来,但见源协不为所动,自己亦觉讨了个无趣,正巧身边武侯仍在催促,草草行礼,告别源乾煜,回到街面,继续按所命于坊内驻防。
源协之所以未理会武侯的调侃,是因为他欲争辩时,见到父亲源乾煜看来的目光。
那双眼之中,三分惨然,七分自责。
任凭此时再如何以自己曾亲历之事说清讲明,终敌不过武侯一句“一营之中无人迹,各处武侯、兵士已受命于城中戒备”。
然顺武侯所言考量,整座盛营之内数百人不出三日,竟尽数凭空消失,如何又不是合了他与阿姊死里逃生的那番经历相仿?
他越想越觉精力不济,未待源乾煜开口,便拍了拍家丁,示意将自己扶回房里。
就在转身的刹那,源协耳边清晰传来父亲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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