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便如同家丁,乃至敬诚本人所想——已被贬上路一月有余的敬晖,亦并未向东都敬府寄送过任何书信,更未同预想那般,书信送抵,却因无人在地,由他人代取。
隔壁宅邸盛邀家丁入宅,一面是寒暄,一面是欲借机打听打听长安的情状。
武氏、韦氏所掌东都,不只是于平民百姓日渐艰难,于东都中一众经营积攒得些许家业的富贾而言,武氏、韦氏于东都的专横,同样是悬于他们心上的一块重石。
但不同于其他早先便跟随圣人车驾去往长安之人,一来时间仓促,二来实在对东都有太多难以割舍之物,不限于家产、人脉。
因此这时便须一个助力——如家丁这般,东都出身去往长安,后又临时返回东都——这样的人是最能知晓两地的异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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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从中品出了长安的好,假以时日,逐渐将家业、生意转至长安,未尝不可;若家丁的感受就已明显倾向东都多过长安,则说明眼下长安还不如东都,那又何须动?
想虽是如此想,这家主人都已出至府门,前来对敬府家丁相迎,谁知家丁在晓得并无家主敬晖信件后,连连婉拒推辞,还未等对方回应,家丁便独自一人扭头走入敬府。
前中书令家中之人倒也通情达理,并未计较敬府家丁这般粗鲁,而是让自家家丁将门大开着留下,以便稍后敬府家丁返,或还能再次谋面。
而敬府家丁的行动,是为去到老宅,寻那么一两样旧物,以证自己确返过原址——如今家主敬诚交代的任务虽并未得甚好结果,但终究是已有完整结论,眼下要做的就只是稍作停留,即刻便启程赶返长安。
可细想来又不是,前家主敬晖为兵士夹道押送而离开时,纵有万般言语,也不得当着家人字字句句以告,终要是在途中停留时,以纸笔留下一句半句,积攒久了再整理成书信,寄给家人。
敬晖此行是被贬之僻壤所在,而不是流放发配,终是于一地为官,差人寄信送信的权力和闲暇总该是有。
如今一月有余,寻常人家,哪怕不识字尚能寻人传个口信,给家中提及近况,报一报平安,敬家上下素来和睦之至,眼下夫妻、父子相隔数千里,倒连个信都没有。
家丁立于空荡荡的前敬府中,看着一间间房中角角落落还留有早先众人生活过的气息,只觉心头一阵悲戚,无奈所知金句警言甚少,一时欲感慨,又不得感慨而言出。
明知这间宅子迟早转至他人所有,但家丁仍然同以往一般,仔仔细细地打扫好各处,顺带搜寻何处有可随身带走的小件。
心绪仍沉浸于过去,这时才听得外头喧闹,不由走出至屋外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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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一人在前奔跑逃窜,而身后数十名武侯正分成几队,快步追赶,四面包抄。
此事虽不常见,但以家丁看来,不过是寻常追赶蟊贼的场景,而就在他转身欲返敬府之中,却被地上几点不寻常的光亮吸引了注意。
他缓缓行至光亮旁,站定蹲下,盯着地面看似浑圆、实则不甚规则的发光物出神,终难敌心中好奇,伏身将其拾起。
圆片上沾有些许灰土,但手感仍大致光滑,家丁将其举至双目与太阳之间,“鳞?”
确认手中之物乃是一片手掌鱼际大小的鳞片时,他想起方才先头那人狂奔逃窜时,正在不停抓挠手臂。
联系早先在长安听刘氏兄妹所言,以及于朝食铺子,听的店家所言“鳞症”一事,“想来此鱼鳞之症与异案皆属实……”
家丁将地面几块鳞片尽数拾起,妥帖以随身碎布裹起,放在身边。
这时想要直追一众武侯而去,定是不得,但他有了另一番想法——所谓鳞症乃是起于城郊北端那处盛营,而盛营中人尽数不知所踪,又与源府中源阳、源协相干,若欲知晓鳞症详情,或许直返往源府打听,方为正途。
所想即所行,家丁再度拾掇了一番敬府,确保所至之地面无尘,再转身退出去,恭恭敬敬地将府门合上,就如同先前于东都那般。
关得府门,瞥见前中书令府门大开,而他们府上的家丁正立在门边,敬府家丁凭此状,思得一二,但不愿再在同一件事上耽误工夫,于是趁那府上家丁并未看向自己一侧,赶忙快步从另一侧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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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源府之中,源乾煜与顾氏正坐于一处,详细览阅长安梁若江所书书信。
信虽是写给源阳、源协的,但用词至繁,恭敬至甚,一看便知写信之梁若江,预想过此信源乾煜亦会浏览。
随信中内容不断深入,源乾煜、顾氏双双皱起了眉头。
“起初只以为,所谓鳞症,只于东都所有,眼下看来,是已至长安矣。”
“信中所书那名‘颜娘’,可是早先阳儿、协儿提及,与丘真人颇有渊源之女,僵血一案之元凶?”顾氏隔着夫君的肩膀,再度着重看了与颜娘相关的几句,自我确认后长叹一口气,“阳儿、协儿想必就是同这类事由、此般人家交往过甚,才至眼下境地!”
“念及儿女便念及儿女,何苦论及其它事……”源乾煜眉头紧锁,一遍遍逐字逐句地阅览信中内容,“由此说来,鳞症致死绝非偶然,阳儿、协儿亦言那盛营之外,尽是随意掩埋之尸首,可早先武侯所言,盛营中人尽数不知所踪,若皆已亡命,终应死于营内,缘何会凭空消失。”
“且,既阳儿、协儿于东都之时,长安亦有身带鳞症者现,且鳞症致人死于非命,如此,怎可断定阳儿、协儿定于鳞症有所为?”
早些时候还欲往城外散散心,这封书信的到来,彻底激起源乾煜欲往府衙大狱去,与府尹将来龙去脉以及佐证尽数道明的心绪。
可眼下一封书信,又不足以成为证据,想来韦巨源将两人带走之理由,恰又是源阳、源协去往过盛营,为其一众医治而人证、物证俱在。
方想站起,一舒胸中郁闷的源乾煜,又幽幽地坐回原处,坐立不安,又无可奈何地看向同愁眉苦脸的顾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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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满脸都写着“当如何,能如何”,僵在一处,唯独一阵清风,掀起案台上书信一角,还似是此间屋内尚在活动之物。
“就算如今阳儿、协儿愿施以援手,眼下……”源乾煜苦笑,干脆无了一位早过天命之年的家主的威严,径自倒躺在坐榻上。
顾氏也不愿多管他一分,自顾自地站起离开屋子,即便无所事事,也不愿在留于房中,时不时地眼看着那封将心绪搅乱至更难开畅的书信。
“稍后若做得了点心,阿郎便至中厅吃些罢。”离开房内前,顾氏本不想说,但仍旧留了一句。
源乾煜没有回应,任由顾氏自行走远。
诚然,如不得与源阳、源协见面,则无论书信,或是信中提到的任何一句,皆为空谈。
本夫妻二人就在为此事烦恼,现在平添更多苦闷,且皆是凭自己一己之力难解之题,源乾煜此时的沮丧无以言表,实在难提起劲头与顾氏再相谈一句。
顾氏的连日不得安睡,其实亦使源乾煜难以好眠,这时仰躺于坐榻,又得了一时安宁,倒是觉出些困意,待察觉时,已然发现自己竟已入梦。
从未同此时这般,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梦境,若非留意到自己站立之处,四处皆为云海,更是险些以为才方躺下,竟已身处城外。
时来时往,从未有人得轻易记起是如何入梦,只是于梦境一时,觉梦同实情不符,而忽地发现已然入梦,这番经历,说来寻常,每每感知却深觉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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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乾煜与丘真人习过道法,亦知晓些道术,内心对忽至的奇幻之事有些预备,这时发觉眼下梦境不一般,但四处不见有他人,则一人独自在梦境中悠然行走。
偏是这般虚幻,与一时脱离源府之中烦恼事的短暂轻松,使他步履不停,更加轻盈,似有一种飘然而离开地面之感,只做一想,此若为自己梦境,又有何事是不得做的?
于是他轻轻一点地面,竟真如他所想,径直踏云而上,而俯瞰方才自己以为之地面——亦为云海,是越距越远,能见得的云越来越多,向面前扑来。
而自己升腾的速度也逐渐加快,直至有意向下微微坠些,才缓缓停止。
“这番畅快,又有谁人可知!”源乾煜对空荡荡的四周,大声吼叫道,过去几日从未同此刻般拥有这般快意。
在梦中,即便如此吼叫,也不得觉力竭而口干舌燥,他直直大声发泄了一刻有余,才停于一朵云上,察觉自己原来可以云为立足、下座之处,更加欣喜之余,选了一处看来格外厚实的,爽快地倒了下去。
如此一倒,却发现并非同自己所想,倒下的瞬间,自己立刻直直下坠,且就同于现实之中,从高处坠落一般,想要攀住些什么,四处却空无一物。
明知自己于梦中,但加速坠落带来的心中绝望,却无法从心头抹消,因过分恐惧,方才大喊出声的嗓子,这时已全然哽住。
就在自己背部忽感要落地时,源乾煜忽而悬停于一处,不知距地面几何。
这是从身侧行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悠悠开口时,源乾煜眉间一皱,侧脸看去,果真是丘真人那张久违、却深觉不当于此时出现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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