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如何都难以想得明白,近些日子,已然屡屡见到圣人独自领着几名内侍,待在西内苑曲径通幽处。
内侍皆持拿往日圣人出行须用之物,所站之处却远离圣人视线,静静守着。
而圣人自己则安然于坐榻之上,闭目打坐,有时日上中天,西内苑正是纳凉的好去处,太阳光亮从林中树枝、树叶缝隙中照入这片区域。
不经意间,婉儿似感这番景象,便如彼时受武后所邀而入紫微宫的丘真人,彼时因宫中对于真人仍显嘈杂吵闹,故而武后特特将宫中西隔城内九州池上之一柱观交由真人使用。
一柱观四周亦树木林立,几乎密不透光,丘真人亦欢喜于观外,以凉石为坐榻,静静打坐。
婉儿常被武后差遣过来,为真人送食水,询问真人还有何须用,故而那样场景确是见过多次。
此时之圣人,即同彼时之真人无异,就连身周环绕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蒙蒙的柔光,也近相同。
但很快,上官婉儿回过神,提醒自己并非为观此景象而来,手中的几份才至长安不久的奏书,方为至要紧之事。
其中一封,是自琼州而来的急奏。
经年往日,自东都、长安往来琼州的文书、奏文本就极少,加之路途遥远,其中还有丢失的可能,时常一月都难收到几封,因而格外稀奇。
除中书省外,婉儿向来是为后宫头一个看到奏书内容之人,韦后因数月之内连续异骨案、僵血案而避嫌不止,虽恢复了几日二圣临朝,却终还是选择自己一人整日于太庙罪己。
圣人上朝时,本就从来不甚上心,对于公文、奏书一类,若非婉儿协助把关,他也不过是写些已阅、知晓云云。
除非似韦巨源上呈奏书那回一般,其中内容过于超出婉儿预料,且事关人命,才会呈来给圣人过目。
而今琼州一封,亦关系至一条人命——与被困于东都狱中的源阳、源协不同——琼州奏书中提及的人命已然陨灭。
圣人贴身内侍见婉儿在一侧等候多时,便趁圣人身体略有动态起伏时,前往榻旁,低声相告。
“婉儿……来了……”圣人应声睁眼,略返头看向婉儿一侧,“今回又是因何事,这般日头还要自宫中不远赶来?”
闻圣人言语声慵然,婉儿决定不再如回回那般铺陈,直述其事,“回禀圣人,今日,琼州有书急奏而上……”
“琼州?大唐土地万万顷,独此一处,远离唐土,偏又为大唐所辖,朕每每都欲启驾亲往,可是汝等见东都、长安这般远距,实有心无力矣……”
“圣人!”婉儿思及奏书中所述之事,不愿再使圣人无边无际感慨自身未尽之希冀,而将他的注意尽数引至奏书本身。
“究竟何事?方才乃是汝提及有急奏自琼州至,朕即多言了一句,眼下怎这般姿态?”
“求请圣人恕罪,只是琼州急奏……”婉儿顿了顿,眼前似晃过彼时于朝堂之上严气正性、雷厉风行的身影,“急奏上书,平……前平阳王敬诚,已殁于流放之彼处。”
婉儿见圣人侧影似略微颤动些许,进而倒吸入一口气,再开声言语时,嗓门竟已沙哑,“……死因为何?”
“可是年岁已至,过往一月余又长途奔波跋涉,如此才伤了身,于那般偏远之地,想是郎中、药品未及东都、长安这般周全,才……”
圣人不等婉儿回答,自顾自地往下猜测,说道。
“非……奏本上书,并非……”婉儿曾随武后入明堂服侍,对曾经五王印象颇深,后神龙兵变知五王复唐得成,认不认同且一说,当打内心实是颇为敬佩,尤以张柬之、敬晖为主,张柬之残年之躯,稍长于敬晖些,但同行事果决、遇事从不规避之敬晖,几乎无甚差别。
回想到当年点滴,再联系至奏书中内容,婉儿又不忍直言相告其中真相,便口言“求请圣人恕妾身失礼”,大步向前,至坐榻一旁,将奏书中有关敬晖死因一页站于圣人面前。
内侍欲接下奏书,却被圣人猛地一手拂开,奏书之上“谋逆”“叛唐”“捉拿归案”“支解处死”在婉儿展开奏书的一刻,就已尽数进入他眼中。
“何人指使?!”圣人径直从坐榻上立起,高高地立于其上,“敬晖虽已为朕贬谪,然究竟为本朝开朝功臣,将他支解,刑部竟敢无人奏报,便复核其刑?!”
“未尽经由刑部,亦未尽通过何人何司复核……”婉儿不同于其他已然因圣人音调抬高既迅速跪地趴伏的内侍,她只侧身坐在坐榻一侧,甚为平静地转述于奏书之中,还未为圣人读到的部分。
“照此言,难不成有人竟敢动用私刑,对开朝功勋敬晖?!”圣人生来面相怯弱,但婉儿抬眼看向上方,此时的圣人眉眼之间,除却不可思议之外,满是怒火。
无人敢再轻易移动、言语,唯圣人独自一人,在一片死寂中,无处发泄,只得自己拾起才扔下的奏书,用力地摔向地面,“如今才方神龙二年!朕于圣人之位,甚不足六百日!眼下大唐就已无法无天至此般地步?!人人皆如此,何须朕这圣人,缘何不寻人来,将朕亦支解了!?”
“圣人天尊,还望请息怒……”内侍因害怕而哀求的告饶声此起彼伏。
圣人罕见地青筋暴起,瞳仁瞪出,看向婉儿,“何人,汝与朕言,究竟何人这般欺公罔法,以私刑支解前平阳王,连朕亦分毫不知,岂非不怕灭九族的罪过!”
听得此一句,婉儿念及每每圣人于朝堂之中的表现,自己表现得反较初至之时,更为平静,甚有些淡然地回答,“乃中书舍人,周利贞授意,再由当地州官领武侯亲行。”
“周……”圣人才听到周利贞的名字,便顿时哑然失言。
彼时异骨案结,又逢还都长安,故而周利贞请缨“安置”获罪五王时,圣人亲口交代若流放途中或流放至在地,凡口含不忿之言,或颇有微词之人,无论五王、沿途官员百姓,皆由周利贞自行定夺,不必上报复议。
而至为致命的一道口谕,便是自行判断,若五王有不察之举动,亦可直接制止,而不必复议。
想来,便是此一句,如今将流放至琼州的敬晖置于死地。
“实乃朕怒火未消……所犯何罪,却又怎至将他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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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圣人对此事尚有悔意,而又不愿亲自览阅奏书,婉儿将奏书拾起,开始逐字逐句轻声念起。
那日,敬晖满腔欣喜,行至官衙门前,聚于彼处的并非只有每每有官差至,便会到齐的各级官员以及兵士、武侯,除此之外,还有众多百姓,人人看向敬晖自身的眼神,都似与寻常不同。
猜测状况不妙,敬晖只得先行问道,“可是有何事要寻敬某?”
一名贼头鼠目、两颊胡须细长的官差模样之人从人群中走出,略有些嬉笑,“寻敬公者,正是在下,此番有一字,在下由人所托,特为敬公带来……”
听闻这一句,敬晖才知先前小儿所言“领字”,确是如听来之意,此时还不忘看向方才领他至此处的几名小儿,微微点头。
“敢问官家,是为何字?又有何人所托,只为将一字送至此处?”
“敬公有礼,如何望敬公唤在下区区一名内仆为‘官家’,平阳王折煞在下了!”
“敬某已然被贬谪于此琼州,无官无职,仅为一为官府书写、拾遗之庶人,还请官家,先行将字展于敬某一观,何如?”
敬晖说罢,只见对方胡须上扬,将封好的一份书信递于他手,查看信封,才见上书一字“源”。
“此封书信可是来自东都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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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不知,只是有他者将此信交于吾手,托在下转交。”
这番表现,让敬晖不由半信半疑起来,在当场众人注视下,他撕开信封,缓缓展开信纸,有些昏花的眼睛,随着字里行间逐渐撑开眼眶。
书信中所述,乃是长安僵血案中,敬府险为回鹘一众屠虐,此外还有眼下仍未得有确切说法之东都鳞症案,其中提及的乃是敬晖甚为宠爱之源阳、源协二人,已然因于异案有嫌,被投入大狱之中。
“敬公以为何如?”
“吾儿家中蒙难,是为冤;东都源府乃吾敬氏一族,素来交好之望族,竟无故卷入未知异案,且甚因此入狱,更为冤,如官家尚可向上进言,还请行劝言……”
“敬公暂且收心,莫要关注他人,”对方这名内仆忽而换了副面孔,“敬公怎未察僵血案,回鹘祸乱长安,偏要灭尽敬府,岂非之中尚有不可名状之事,据在下所知,敬公彼时于东都集结隐兵,可是误伤、误杀百姓诸多,其中难免有回鹘而来,如此莫非是为寻仇?”
“而与敬公交好之源府,其一子一女如今卷入新件异案,更是被疑为主谋,若只以在下浅见,先是被贬谪之五王,后又是前中书侍中源乾煜之源府,如何不得猜疑与敬公相连之一众,即天然期望大唐为乱?”
此人言语一处,四周窸窣议论声四起,显然“误伤、误杀百姓诸多”一句,让本以为敬晖良善的住民,亦感担忧。
自东都异骨案结始,敬晖便一直活在各种猜忌之下,无论圣人、还是复周一派,甚至于其中一段家人也对自己所作所为不解,终于各种闷于心口之怨气,在此一刻释放。
他仰天大笑道,“李哲小儿!我五人予你大唐疆土,尔这奴便是是这般对待于开朝老臣!?如此便是敬某入了地狱之下,见得武后、高宗,也要因尔好好论教一番……”
敬晖不断叫骂,发丝须髯尽乱,表现亦与发狂无异,口中言语对李唐皇族极尽辱骂,直至被武侯将他的脸直直按入土中还不止。
在还能略微抬眼看看四周时,敬晖再瞥了一眼才东升不多时,还未至中天的太阳。
心中不免将牵挂之人的面庞再度回想了一轮,像在对他们言说,又像自言自语,“今日稍晚时之落日,便是老朽得见之最后一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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