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轰然而逝那日,其实一切早有预兆。
神龙年初始,才至正月,当朝宰相张柬之、崔玄暐、袁恕己与洛州长史台御史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还有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左威卫将军薛思行等人,趁御医再次宣告圣人——即武后病况愈加深重,即便再以仙法、灵丹医治,恐亦难违逆天时天命,从而发动兵变。
众人突率五百余羽林军,鱼贯冲入玄武门,就在武后寝宫——迎仙宫前,诛杀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二人。
与此同时,相王李旦、嗣雍王李守礼同率南衙禁兵,于紫微宫外城加强警备,配合行动。
武后虽病重,但并非聋哑,两名宠侍血溅满地的动静,还是知晓得异常清楚,只万不得已,于病榻之上,再令太子暂时监国,继而于次日传位。
武三思与韦巨源所言之事,就发生在此次日初更,想来该是武后回光返照,才特于天未光时,忽而醒来,将守了一夜的太子唤至身边,意欲交代身后之事。
在场其他人皆以为武后正是此意,故而想尽方法,欲趁兵变之乱仍在,尽力往寝宫凑,即便不得入寝宫内,也愿于宫外徘徊,得以聆听千古仅此一代之女皇,于世中最后几声言语。
寝宫内的一众数十人皇室宗亲亦如是,生怕错漏了只言片语,以影响自身前途将来。
整间寝宫之中,对此时此刻最无期待的,怕是只有即将驾鹤西行的武后,与即将继承大统的太子两人而已。
武后已然气息奄奄,缓缓抬手,全无气力地将太子唤至榻旁,迟缓地送气般言语道,“朕……已然……油尽灯枯,所思……当不久于人世,早先未及……细细思过……汝这般凡躯俗能……如今竟即将继承……朕之皇位……”
才说罢一句,无论面色、精神,乍看之下,武后已然至体能难及支撑言语些许,御医随之送上鹿茸与参汤,予武后服下。
汤药不时便起效,在一番连连轻声呼唤后,已然闭目不言的武后,又缓缓张开眼,“朕……一生坎坷,经八十载,终以一国国君之身份,了却此生……”
当今圣人彼时不住颔首,伏于武后枕边,仔细聆听。
“只朕……既此时仍为……大周皇帝,却并不愿汝……继承大统后,将过往……十数载……朕所积累之江山基业,全然推尽再来,之于……先唐、复唐……再唐……”
武后一句话终连连出现数个“唐”字,眼白已然渐渐翻起,当今圣人彼时只以大事不妙,心慌地看向御医,但御医即便手中仍备有吊神药物,见武后之状,也一脸赧然地回望圣人,不敢再擅行用药。
此时只待片刻,在场所有人都觉度日如年,所幸忽而又听见武后微弱的喘息声,迎仙宫内各处皆随之传来欣喜的轻叹。
武后用尽全力,深深吸了口气,头脑似仍清晰,“唐、周……不过只是区区……国号,既汝……再度为君,汝之李家……愿以唐冠之,则冠之既已,唯……唯独……同……方才朕所言,勿要误了过往……十余载……朕之……一生尽数心血……”
“喏。”
当今圣人踟躇、犹豫前半生,年至四十,重登皇位,自觉却从未曾有过一句如这一声“喏”般坚定的其它言语。
“参汤……参汤……再取些给朕……”
武后吩咐当今圣人,圣人又招手让御医将所需之物送上前,自己亲自将一片鹿茸薄片送入武后嘴中,由她缓慢含下嚼服,再将参汤一勺一勺缓缓舀喂给武后。
经此一阵,未曾想武后脸色较先前红润不少,精神也上来了些,知之的,便晓这一阵过后,武后或再难醒来言语了。
武后自身应亦有些别样之感,就连这时的言语亦不再随气息起伏而断断续续,但凡是能一口气说罢的,绝不再断句。
“除此江山之外,”即便用尽气力,言至连贯,但声音确是小之又小,“还有一事,除说于丘真人有过听闻,恐再无人知……”
“彼时与先皇……并非高宗,而是太宗,便知真人其名,后随高宗至彼时神都,与真人当面见过,即欲与其习道法、道术。”
“之后汝亦知晓,无论年岁、修行,皆不足以至真人所言,得掌其法之境界,更莫谈其术,故而转而修佛,岁龄亦过去得以开悟之年许多,只能请高僧入宫,稍讲些经书。”
“倒是由其中一些经文,悟得了些道理,却为时已晚,朕亦至此有志而身不得已之年,如今只作为遗言,望能助汝之后为君一臂之力罢……”
“母亲稍行歇息,儿子随时洗耳恭听。”
武后无力地笑了笑,“若是有稍行歇息的时辰,岂不将造兵变那五人叫来,将后事安排清楚,来得妥当?朕……未有那般时辰矣。”
不等当今圣人开口,经稍行闭目养神须臾,武后继续言道,“佛经上述,诸佛点化世人,讲求的实为机缘,所谓机缘,即为何事当生于何时而恰到好处。”
“禅机一过,缘即灭矣;而禅机未至,虽点亦不中。”
“朕曾问询丘真人,求长生之法,汝亦知晓,道讲当下,愿以长生而经世间万事,后则应道法自然而陨;佛道来生,求的是应本世而坦然,以一世从顺,求一世轮回好转,消前世之业,达所愿之来世。”
“依朕所见,佛法此一项,甚好……人人皆生而至世中过,谁人又言殒命后不得再入世中?道法实在过于漠然,不通人情,只讲所谓生老病死,道法自然……”
“朕此一世,他人得的,朕得了;他人得不着的,朕亦得了;他人欲得而不能,且以朕亦不能得的,朕依旧得了,只是朕还有越于此上欲得的……”
“敢问母亲,是为何事,只要儿子能当去做,此刻便去替母亲办了!”当今圣人只以武后此言,乃自己这位可堪称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生母,油尽灯枯前的最后一项夙愿。
武后勉强摆摆手,“汝这番心意,倒是好的,然朕所谓可是自古而来,无论何一位千古之君皆极欲求却又皆未能完成之事……”
说罢此一句,武后眼中竟透出从未于曾为自己一众儿子面前的慈母目光,瞥见当今圣人发髻之上已有数根白发,正欲抬手将其中一根飞出的取下,却忽感前胸一阵落坠之感,伸出的手不由地一把抓紧当今圣人的肩膀,其力异常,甚不像此时之武后当有的气力。
圣人忽有不妙之感,忙唤御医上前,武后攥紧肩膀的手忽而松开,眼神更显无端柔和,嘴角竟浮出一丝莫测笑意,直直盯住当今圣人,言出终末一句,“禅机已到。”
仲夏郊外夜晚的山间林中,终有些凉意,韦巨源听罢武三思自韦后处听来的完整武后遗言,不觉脊背一阵发毛。
然除此之外,他还自武三思所言此事之中品出些许耐人寻味来,但武三思置下疑问,自是有意向韦巨源展露一番来自于他本人的猜测,以及为何言武后乃是最应成为得成大唐之人。
“依下臣短视,殿下所言似仍未完,不知于此般凉夜,可否与下臣明示一番?”
韦巨源因方才的一阵寒战,这时直觉浑身上下都有些发紧,只能借着来自灯笼的微黄暖光,以其为热源,全凭意念“取暖”。
“韦相这般头脑灵光,怎未察觉出方才本王所言之中,至为蹊跷一事?”
“下臣实年岁上来些许,头脑对相当事项已无当初那般灵敏,还请殿下暂且稍行指点一二。”
“嗐……时日神快,韦相竟也自称年事已高起来,”武三思显然因韦巨源所言而甚感自满,少不得得意地向后仰了仰身子,开始头头是道地追溯起来,“姑母言,因年岁、才能之故,丘真人未得能将道法、道术尽数相传于姑母,然汝可曾记得,那时垂拱年间,当是八月?”
韦巨源假作未及快速想起究竟是何事,明白后连连称,“八月!自是八月!”
“垂拱四年八月,琅邪王李冲领衔一众李氏诸王,行谋反之事,为武后先知先觉,提早剿灭,之后紧接借机,再又诛杀了其一众亲党数百余家不止,且将宗室全数不留,一概杀光。”
“后年号即改为‘永昌’,取自永安于昌隆之意。”韦巨源附和,将故事说罢。
“即是始于当年,姑母便于下朝后,长时径直往翠峰山上去,又常面带悦色而归,只以此评,难不成丘真人将姑母之年岁、才能全然拒了,反使姑母喜悦?”
武三思自问自答,“吾以为自然不是,真人之能,吾等有目共睹,那般窥心摄念、浮水腾空之道术,任谁人得忍住,不向其讨教习得之法?姑母再自傲,终亦是凡人之躯,缘何于这般喜悦之时,转而便言无习道法、道术年岁与才能,投入佛门?”
韦巨源听之有理,忙问,“殿下可是知晓些何事?”
“自然!姑母为本王一族,当面言语自是无,然宗族之中道听途说,还是有些,”武三思再难抑制胸中激奋,“听闻家父曾经所言,姑母习佛正是佛**回一说,得以使姑母……”
武三思看向韦巨源,口中坚定一声,“轮回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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