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巨源未能将武三思最后一问听得明白,怔怔望向对方,而武三思也有话未完,一方待听,一方欲言,却又因巧而四目相对,一时安静下来。
久而韦巨源觉上位有言,自己却不回,颇显无礼,正欲开口,而武三思先一步抬了抬手,“暂由本王改而再问一回……”
“若有黎民同狮子骢那般桀骜不驯、不可驯服,就同方才所言,有黎民于君、于政,固持有己见且不从,傲而不满,以‘短刀’灭杀后,可还能作何他用?”
第一问听懂其中字句,却不解其中之意;而这一问,则连字句都难听懂了。
韦巨源只复述两字,“人死……”
便忽而哑口无言,顿悟了些许,又不敢说自己尽数领悟武三思所言之意,再度看向对方。
“怎,韦相是已知其可作何用却不言,还是未曾明白本王所言之意?”
“下臣一时失神,难敌年岁上来,不得于其事留意之恍惚,此时天色又晚,困意渐起……”韦巨源说至此一句,便慌忙住了口。
“困意……自然,”武三思继早先的哈欠后,又随韦巨源提及起困意,再度打出一个,“莫说是汝,哪怕就算本王,至此时亦有些昏昏欲睡。”
“则……”武三思撑着双膝站起身,深深吐纳了一番翠峰山上山林中的气息,“倒真还是要此草木甚多之山中,吐纳才得顺畅些,吾二人此时便是,未曾困于宫中马厩内之狮子骢,而此翠峰山正如任狮子骢肆意狂奔,不受约束之草场……”
“只可怜了那好些,明明实为不服管束,又无可奈何之狮子骢……”武三思当下所言愈加意味不明,而韦巨源却自武三思面朝、眼观之方向,品出了一番其它含义。
纵有山间树林遮挡,也未能全然阻隔虽微弱,但自东都方向而来的点点光亮——最亮的一处,自当是此时聚有相当平日就无节约灯油习惯之复周官宦于彼处之紫微宫,以及紫微宫所在之东都城。
“殿下之意可是,自大唐初始,疆域之内尽数凡人,皆可视作狮子骢?”
“如何不得?”武三思的反问虽如平时一般犀利扎耳,但其中那一丝因自身亦为他人所驭之事所感之愤懑,还是清晰可辨。
“想来你我虽于朝堂之中多有散漫,却但凡只由上位吩咐下的事项,又有哪一件,我等去做,称不上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姑母毕竟宗族长辈,尊之敬之,将事了结得利落些,理所应当,如此还则罢了;虽吾等复周一放,于当今圣人自是多有些私心,然平心而论,日常行事,即便看在皇后的面上,也是做得井井有条,如此,圣人缘何仍有这许多不满?”
“言圣人将吾等视作高朝堂众臣一等,然实际却是,即便高出此一等,你我亦不过是驯服过后之狮子骢,从未立于当年房杜、魏征、长孙、李孝恭等人之位,韦相觉,是否?”
“圣人于一众臣下,确漠然些,只下臣有一问,方才所言房杜魏李,太宗又是如何未以其为良驹所驭,而将其视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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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站立起的武三思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汝以为,前大理寺少卿狄仁杰,于姑母而言,是为狮子骢,或是人?”
“自……自然为人……”
被如此问及,韦巨源霎时明白以武三思观之,狮子骢与人之区别,而这般区别,恰如他此时自身所以为的。
所谓狮子骢,便是无法驯服却依然带有桀骜反意之物;而所谓人,则是早已全然驯服得当之狮子骢。
于无论哪位圣人所言,此一众人皆为狮子骢无异,顺意而得其用者,将其视为人;顺从却有异心者,当以“铁鞭、铁棍”对待;而仅存异心者,理应将其视为须以“短刀”杀之之烈性牲畜矣。
然此时此刻,理应最为先行对待的,该是烈性牲畜——就如异骨案中,一众参与其中之隐兵;其次,该安置一众听话又有用的朝臣——现如今正立于长安太极宫中议政,且站在众臣至为前端之人,便该归于此列。
而至为摇摆不定,须谨慎对待的,则是现如今居于紫微宫的一众留在东都之复周旧臣。
此一众人,进可堪一用,退则全然逆反,如今正该是当观其动向,而最终见其锁定于何处。
武三思几乎是依韦巨源心中琢磨,将此时众人之状况细细区分开,终末问出一句,“以韦相之见,此时紫微宫内一众‘狮子骢’当如何,而东都城内一众‘狮子骢’又当如何?”
“若非殿下明示,下臣都未觉大唐中人还有这般区分差别,眼下如此问及,下臣岂有殿下这般眼界,与其由下臣百思不得其解,不如劳请殿下说教于下臣,下臣学来得还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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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裴谈提及盛延德营中一众身患鳞症者,因起于何缘由?”
“若下臣未曾误记,是因翠峰山内两名女道,以先前身患异骨症者尸首成浆水,使其附于身周带伤之兵士皮面之上,从而致病。”
“僵血一症,又是何如?”
武三思乃是安乐公主自长安传讯贩东都于武崇训外,得知僵血案详情之第二人,对僵血症与僵血案的知晓,较韦巨源而言,只多不少,此时明知故问,自然是要再行探查韦巨源一番。
韦巨源同样知晓,武三思之意,答得迅速,“闻言,僵血症起于一味熏香,为人谓之曰和琢,和琢起于身患异骨症之人尸首,焚烧后留存有之骨粉,制为香后,再随香气沁入人体之内,致人血呈浓浆状,后而血流拥堵,血管闭塞。”
“本王再问韦相,由此三样异症、三件异案,可品出些额外之意?”
见韦巨源满脸一知半解,转而又言,“说是三样异症、三件异案,实则倒不如说是一件。”
韦巨源恍然大悟,“殿下之意可是当下此一般事由,说来皆因异骨一症而起?”
“韦相此时颇有些融通了,”武三思微微颔首,言语之中甚至有些循循善诱起来,“不妨再追溯至稍远些,说来异骨之症,终究源于……”
“水祭木祀!”韦巨源顿悟,又转而改口,“异骨之症当是源于吟天殿。”
“韦相回应得这般迅捷,又怎言自身已然年老,本王所知之事,正是那吟天殿无误。”
话题兜兜转转数轮,已从武后遗言转向了最初生事的那间吟天殿,如此不由使韦巨源一时困意暂无,好奇之后武三思又要续言何事。
“下臣叨扰殿下不止,然此刻如何都欲问一番,洛水之上那处吟天殿,可还仍存有何下臣格外疏忽之处?”
韦巨源心中正想,彼时无论有无被圣人勒令与雍王交接吟天殿尽数事宜,还是之后特特溜入吟天殿中将精冥石取下,或是更早些时候,仍在监造吟天殿之时,莫说是吟天殿之中大小室内,就连稍带异样之一砖一瓦,自己也是知道得详细。
现在武三思言下之意,即是眼前尽数怪样事项,尽由吟天殿起,到底是其中竟有其事,还是望向东都沉思之静德王,正在随性找些缘由,意图将韦巨源自身也回推至紫微宫中,与那一众复周旧臣一同。
如此因沉思而觉不妙,韦巨源神情黯沉下来,武三思与他相视一眼,微微一笑,之外面色多有些微妙,“眼下本王欲言之事,莫说是你韦相,恐连圣人都未曾听闻、知晓。”
韦巨源不敢再轻易言声,只叉手一拜,道了句,“还望殿下明示。”
“我武氏一族发迹,自然当从姑母与高宗‘二圣临朝’时论起,然直至大周初立,武氏一族才稳立于朝中,于吾等武姓之人如此,于姑母亦如是。”
彼时武后废唐立周,皇位初定,而将与自己这位新皇多有异见,且还有逆反行动之人,尽数以非常手段及一众酷吏剿杀殆尽后,心中才有安稳平定之感。
然心中安定只是一时,逼迫李唐一族——哪怕是自己亲身诞下的骨肉,亦惨毙于自己之手,故而时时刻刻苦身处长安——久留在这座李唐四代君王所统御之皇都,终日使她坐卧不宁。
于是毅然决然举朝迁都,至神都之后,继而开始翻修宫城,大兴土木,以掩藏、覆盖李唐留下的全部痕迹。
可如此,却亦未能平息武后心中所存邪祟,终日整晚无法安然入睡,“此事丘真人若仍在世,可证此事,”武三思补上一句。
正由于此,武后才请丘真人常驻紫微宫中,甚辟出了一片区域专供真人清修,也便于武后向真人求教道法。
“而具体何时已然记不起,姑母由道转佛,从而有了之后那番与圣人之遗言,”他吐纳一回,停顿片刻,又问,“韦相可曾记得,造那通天浮屠之时,姑母钦定那大佛之监工为何人?”
“岂非罪臣贼子沙陀忠?”韦巨源所言,已然全无任何确切。
“沙陀忠确是监造主理无疑,然只是小卒,就如彼时当今圣人着本王与韦相为吟天殿监工,吾二人无须事无巨细,皆呈报于圣人,而彼时关于通天浮屠之大小事,欲知所报者为何人?”
韦巨源顿悟,此时平白无故竟忽有一阵凉风拂过,将身后山林吹得嘶啦作响,他缓缓回道,“正是则天大圣皇帝本尊……”
言罢此一句,韦巨源觉脖颈沉重,仰头不禁察觉头顶星空内之星光,已然迸裂而出,映照于翠峰山上,平日难见此景,此时所见到,心中不由赞叹一番眼前奇景。
“那通天浮屠,不过是掩人耳目之物,实际却在……”武三思原本还在言说,见韦巨源看向星空与山林呆愣住,也望向这番景象,不出意料,此人同样为这片寰宇之下的山林吸引,一时停下了嘴边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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