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说自群臣之中站出,不止群臣议论纷纷,就连一直觉事不关己,且认为此事结果最终定会落于张氏兄弟二人无过上的太子,也将目光移向这一侧。
武后正颜厉色,甚至还坐直些许,朝张说看了过去。
“汝对张易之、张昌宗于朕妄议之事,可是亲眼得见,亲耳所闻?”
张说向前几步,行至台阶附近,后于张易之、张昌宗、魏元忠、高戬四人处,站定。
“回禀陛下,下臣无意之中,确撞破过同陛下方才所言相似之事。”他手握朝笏,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汝行动之间,似确有此一项事由,然言语间缘何含糊至此?”武后嗓音清晰低沉,一副将信将疑的姿态。
见张说一脸未明,武后再言,“既亲眼得见,缘何尤以‘无意之中’‘相似’类似之言修饰?岂非多余?”
“陛下所言甚是,下臣所言又确为其实……”张说言语间不紧不慢之感,使得在场众人不由小声议论起来,窸窣声不止,武后面色越加肃然。
“张舍人将昨日于魏某与高司丞所言,直直实言相告于陛下便是……”魏元忠大声言语,先是止住了群臣的议论,再转向张说,由他将前一日突至自己府中所言之事,复述一回。
在张易之、张昌宗将贾敬言、杨再思召来府中相谈前,贾敬言曾于前往张氏兄弟府中的路上,与一极似张说之人擦身而过,两人所往方位正相反。
彼时未曾留意,此刻由魏元忠提起与张说相干之事,贾敬言不禁猜想,那似张说之人若是自张易之、张昌宗住处出,则所向方位,正是魏元忠的宅邸。
经此一想,再观张昌宗飞扬跋扈之状,贾敬言顿感其中定有猫腻,甚至圈套。
但此时众人皆立于朝堂,眼观本日早朝之对质,贸贸然站出身来,难免有为魏元忠提供得用线索之嫌——此时武后态度未明,自己过早干涉对质,恐被误认为先行抢占立场,故而贾敬言只紧紧盯向魏元忠后背,而不作任何行动言语。
诚如贾敬言所感,那日张说确早早去过张氏兄弟府上,且亦听闻了第二日的对质之事,更是知道兄弟二人已于武后跟前,将他“听闻”“知晓”魏元忠与高戬妄议武后与太子之事,空口白牙地说了出去。
张说何曾亲眼见过魏元忠、高戬于武后、太子加以欺君罔上之言,他亲耳听得的分明是张氏兄弟所言那一句“现如今以吾二人之力,待陛下年事再高,何不挟太子以令群臣”。
彼时,有诸多于张氏兄弟不满之人,与他言,他所听说此一事,是为弹劾张氏兄弟于朝堂胡作非为之重要据证,还请他从长计议,为朝廷长久而考量,就由他将此事提论出来,再结合往日张氏兄弟所作所为,好好参他二人一本。
张说本就为凤阁舍人,夹在数股势力之间,往日不得已而八面玲珑,久而久之却成了习惯,无论遇何人何事,总想先行应承、讨好,而后再做道理。
今回众人提及弹劾张氏兄弟,往日亦受兄弟二人打压颇深的张说,既害怕为他二人报复,又对眼下之打压现状将持续更长时日,而颇感担忧。
几番内心纠缠,加之旁人怂恿不止,终打定主意,将所知一事,尽数告知携领此一回弹劾的魏元忠、高戬、袁恕己、桓彦范四人,之后便有了武后耳中之事。
然,前一日为张氏兄弟二人莫名唤去听事,谁知劈头盖脸竟是要他将白说成黑,将是言为否,兄弟二人还未将欲言殆尽,便遭到张说断然拒绝。
“即便二位国公眼下言至这般,然下臣确早已将所知之事,尽数言说于他人所知,现如今早已于他人心中确为事实,这时再行改动,岂非同那已定之案,再度由言而无信、目无法纪之人随意翻案一般?许二位国公可置下臣气节于不顾,然下臣自身实难于己,行弃气节于不顾之事。”
“哼!弃气节于不顾?”张昌宗见张说不吃软,便决定换个硬法子。
一句怒斥过后,张昌宗便将自己与阿兄张易之,于武后面前先行言下之语,转而告知张说。
张说怒而张口,话语却似未得嚼碎却匆匆咽下的胡饼一般,卡在喉头。
死盯住对方久久,张说才以无奈抵消去些许愤怒,“如此逼迫下臣,是为何故?这般伪证,又将使他人将来如何如常时般,看待下臣?国公如此,究竟是以下臣为消遣,或是下臣平日何曾于何处使两位国公倍感不适而非要将下臣置于不堪之境否?”
“嗳……张舍人何出此言,吾兄弟二人岂有将舍人置于不堪之境之意,不过同舍人一般,所谓保全自身,则他人皆可抛。”
“国公所谓同下臣一般是为何意,下臣又可曾将谁人抛离?”
“张舍人此言可乐!”张昌宗假作一脸不可思议,单手拍打于张易之肩膀,“竟言未曾将谁人抛离,足见阿兄与吾,竟从未为舍人看在眼里!”
张说并非同真欲弹劾张氏兄弟二人一众一般,他将所闻之事尽数说出,不过受迫于众人你言我语之情境,而说罢后,亦表明自己于此时立场,绝不使此时此事,影响自身仕途。
彼时之众皆认同他所言,怂恿他将张氏兄弟二人相谈详情,和盘托出——虽令他不满,但终好过心头始终压着一件欲言又不敢言之事。
而身处张氏兄弟二人住处的此时,张说却感知到另一番压迫,虽张易之、张昌宗表面和气,但言语之中无处不透露出他若不照此做,倘使兄弟二人最终赢下这场对质,则于武后面前,张说亦难逃捏造事实,弹劾当朝重臣之嫌,而被免官罢职。
本于此事毫无瓜葛之张说,如今立于明堂,落入这般前后不得之境地,且被魏元忠再度唤到,不得已站出群臣之列,独自面对武后,更是难堪。
回想起受张易之、张昌宗逼迫,而答应前往魏元忠府上,先行以承诺必然将于群臣之前点破张氏兄弟二人所作所为,而设下先扬后抑之局,引魏元忠安平下来,再于第二日以伪证,重创弹劾二人之朝臣一众。
但眼下为魏元忠唤出,张说心中多少依然存有良知,知一旦伪证由自己口中说出,则魏元忠、高戬将入不得脱身之深渊,甚连带其一族、家人,皆有性命之忧。
他不忍之余,又瞥见张昌宗嘴角一抹势在必得之笑意,深知忤逆此张氏兄弟二人,如同忤逆武后,自己同样有被罢官,乃至性命之忧。
怔怔立于朝堂中央,面前就是踏上龙榻之台阶,张说手攥紧至发汗,就连额前也一阵凉意。
“此人……不堪言语?”等候多时的武后,这时再按捺不住性子,假作问向魏元忠。
“非也……”魏元忠恨不能以朝笏戳动张说,就连另一旁的高戬也借群臣再度窸窣作声,而低声言语劝告张说。
“回禀……陛下!”张说犹豫再三,将朝笏高高举起,似下定了决心。
“原不是无法开口之人,尽情言罢,眼下朕就于汝面前,再无其他可于你相动摇之人、事!”
武后此一言,使张说更加惊慌,朝笏顶端开始颤抖不止,“下臣……下臣!未曾得以闻见何事,与恒国公、邺国公相干,更未曾与魏御史相谈于此有关之事!望陛下明鉴!”
以张说而言,不得保全自身,则当尽力保全他人,以他日借他人之力将自身救出,亦是八面玲珑之法。
此时,张易之、张昌宗既未暴露,而魏元忠、高戬一众亦不得于武后面前行逼而言之之事,将自己置于最不堪之境,他日若重提此事,则双方终有一方愿前来,以保全张说,而保存人证,如此亦算得一件两全之举。
只,魏元忠经张说举动,已知其中仍有另一番道理,却依然对此不甚理解,竟当着武后的面,开始以曾听闻之事,来质问张说。
并在最后加上一句,“张舍人眼下之胆怯,岂非为此二张威逼利诱所致否?!”
“放肆!”未等张说为自己辩解,台阶之上的武后以一手重重拍向龙榻,对魏元忠怒目而视。
群臣见此状,连连跪倒在地,独留魏元忠与二张立于最前。
“既如此,下臣愿再参张易之、张昌宗此二误国之贼一本,以威逼同僚,行端不轨为由!”
武后冷笑,“其证何来,难不成又是此一名凤阁舍人?”
“胡言乱语,既无凭无据,张易之、张昌宗二人之所谓以言欺君罔上,辱没太子,属空穴来风,眼下朕身体未愈,不愿以重罚相惩,只以汝、汝、汝三人,早早致仕回乡,勿要再留于朝堂为结果,便罢了……”
她手指向张说、高戬、魏元忠三人,勒令此三人离开朝堂,不再为官。
若以往日武后定罪手段论,此结果已然甚可称作法外开恩,但以三人自身论,原本要参误国之人,眼下却落了个报国无门的下场,足够唏嘘,但转念一想,终还是侥幸得了条命,倒不可不谓是不幸中之万幸。
虽心中愤懑,但终得全身而退,此一番罢官,离开神都,回乡做些寻常欲行却不得机会去做之事,亦不失为一桩安乐。
“下臣……有本要奏!”就在才得了罢官之命的三人,退回群臣队列之中的同时,一声高喊自桓彦范口中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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