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朝,在京五品以上者才能参加,但人也不少,且自延英议出现后,往往只宣赦不议事,参朝者更成了木桩子。
今天的常朝却有些异样,盖因次相兼枢密使的王峻,当堂上书乞骸骨。
百官雅雀无声,郭宗谊都有些震惊,这王峻,是不是吃错药。
这是何意?威胁?还是真的想致仕?
郭威脸色极其难看,他盯着那道表章,心中转过千般念头,许久,才佯怒道:“秀峰功高位隆,天下重望,如今朝堂新立,百废待兴,你怎么能放任不管,弃朕而去呢,这道《乞休表》,朕不允。”
“唯!”王峻也不再坚持,拱手一拜,便退回班序,瞌目袖手,淡然从容。
郭宗谊见他如此作派,便断定此人当是以退为进之举,不是真的想致仕,王峻与郭威相识十数年,太了解郭威了,他今日此举,怕是在试探皇帝的态度。
若是一表不准,他也许还会上二表三表,国朝有旧制,让官者,奉表三让,不许,敕断来章。
极少有乞骸骨一次就准的,三辞三让,方能显君臣依依之情。
有旧制,知上心,王峻自是巍然不动,十拿九稳。
郭威板着脸示意退朝,临末了,递给郭宗谊一记眼神,他心神领会,又瞥了眼老神在在的王峻,和众臣一起,拱手恭送皇帝。
散了朝,郭宗谊便直奔后方禁苑而去,湖苑中,郭威于湖心小亭中负手而立,似是刚发完火,身边一干近臣都在桥廊上战战兢兢的跪着。
王峻今天的行为令郭威大为光火,居然敢当众威胁朕?难道真当这庙堂离了你不行吗。
“阿翁。”郭宗谊轻声唤道。
郭威这才转怒为喜,拉着郭宗谊坐下,埋怨道:“这几日都不见你进宫,可是流民将至,公务繁忙?”
“正是,首批三万流民已启程,不日抵京,如今衣食住宿,都要提前安排,孙儿这几日确实抽不开身。”郭宗谊老实答道。
郭威宽慰道:“你锻炼锻炼便好,有些事可交给李榖去做,不好办的,也可问我。”
“这事是孙儿提出的,孙儿自当尽力,不好借他人之手。”郭宗谊昂着头,硬气的说道。
他自然不能向李榖和郭威求助,朝野内外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呢,哪怕是最基本的粮食,他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打算动用两京仓廪的存粮。
这行为看上去很幼稚,似是年轻人在置气,但郭宗谊有自己的一番考量在。
两京仓廪粮食虽然充足,却抵不过大军人吃马嚼,历史上平兖州后,郭威就没有再兴战事,所以国库充盈,郭荣即位后才有改组禁军,接连征战的底气。
但郭宗谊横插一脚,拉来这许多流民,虽是长远计,却解不了这近渴,为避免日后之事出现纰漏,这存粮能不碰就不碰,何况,他自己这两年也还有许多事要做。
另一方面,这是让郭威看到他能力的时候,天下事,在皇帝,郭威的一句肯定,抵得上万骑精兵,规规矩矩办出不来政绩,郭威就不会对他青眼相加。
郭威莞尔道:“还挺硬气,好,你放手去办,一切有阿翁给你兜底。”
“谢谢阿翁。”郭宗谊笑道。
郭威这时才拿出那道《乞休表》:“你也看看,这王峻到底是什么意思。”
郭宗谊接过,却没有翻阅,说实话他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王峻这道表就是冲他们父子来的,历史上郭威能在广顺三年轻飘飘办了王峻,说明此人对皇权根本没有威胁。
而且当时办了他之后,刚生了儿子的郭荣马上就封亲王,领开封府尹,这又证明,办不办此人,立不立郭荣,全在郭威一念之间而已。
天下初定时推他出来与郭荣打擂台,自身时日无多,要立郭荣为储时,又以雷霆之势替他扫清障碍,这其中包括王殷和李重进。
在身体抱恙时赐死骄纵犯上的王殷,在弥留之际逼着典理禁军的李重进向郭荣下跪,定君臣之名。
帝王之术,便是如此。
不过,这些都是他到了东京,身在朝堂,才起的推测,先前他一直认为,郭威是初登大宝,国朝新立,怕影响大位,才对王峻多次忍让,现在来看,有这部分因素在,但恐怕也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按理说,像王峻、王殷这等手握兵马的权臣,办下来怎么也要费一番周折,居然轻飘飘下了一道旨意就给办了,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郭威在广顺三年时,对朝堂已有了绝对的掌控力。
至于王峻等人的做大,可能一直在他的掌握之中,挑了个他觉得合适的时机才给办了,也可能他刚登基时还打算再生一个,正好王峻跳了出来,就顺水推舟,用这个反对立郭荣为储的宰相来制衡郭荣,也不说定。
于上种种,诸多原因,诸多理由,都不过是郭宗谊的臆测,哪个真哪个假,哪个轻哪个重,这世上只有郭威自己清楚。
所以,拿捏不准上意的郭宗谊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如果王峻真是阿翁推出来和阿耶打擂台的,那他怎么说都是错。
但不说,也是错。
于是他只能博弈权衡,得到一个当前身份、位置下的最优解。
撇撇嘴,郭宗谊答道:“他不想干,有的是人干,阿翁就准了呗,何必当堂给他否了。”
郭威在他脑袋上轻敲了一记,斥道:“胡说,乞休也是有制的,三辞三让,哪有一次就准。”
郭宗谊嘿嘿一笑,道:“孙儿哪知道这些,不过既然有制,那阿翁您再等等,他若接二连三上表请辞,那便是真的想致仕养老。”
“那届时,阿翁准是不准呢?”郭威似是不经意间问道。
郭宗谊心中一凛,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绞动脑汁,答道:“准了吧,他上元节也不让我们一家子团圆,不知道揣的是何心思。”
这个回答很肤浅,没有一点大局观,自郭宗谊嘴里说出来,却挑不出毛病,尤其是感同身受的郭威。
王峻上表试探皇帝,郭宗谊又何偿不想借此事试探阿翁?
只是郭宗谊单讲人伦,只说团圆,态度很委婉,不似王峻当堂上书那么生硬,郭威心里,好接受一些。
郭威琢磨一会,叹道:“他就是上四次表,阿翁也不能同意啊。”
“这是为何?阿翁贵为天子,在臣子前也有难言之隐吗?”郭宗谊怔怔问道。
见自已的乖孙一脸疑惑,郭威语重心长的解释起来:“天子的烦恼可不比寻常人少。单说这王峻,与我乃是旧识,又是从龙功臣,我登基刚过一年,若现在便同意他致仕,朝野众臣将会怎么看我?会觉得我们郭家刻薄寡恩,不能容人,以后还有谁会替我们效力呢?所以不论如何,阿翁都不能同意他致仕,还要给他加官进爵,安抚他的情绪,做给百官们看看。”
这单单只是能说出来的原因,还有许多不能说的。
皇帝的一举一动,和医家的药方一样,从来都是数药齐下,不会一味到底。
郭宗谊认真听完,撇嘴道:“看来王相此举也是故意施为,有事求您,怕不答应,便以退为进。”
郭威笑着抚了抚他的背,欣慰道:“你能看出这一点,我很高兴。”
“这是阿耶说的,孙儿可看不出来。”郭宗谊谦逊道。
“哈哈哈,还是你讨人喜欢。”郭威畅笑道,“好啦,你忙去吧,若有困难,尽管找我。”
“是,孙儿告退。”郭宗谊乖乖行礼道。
郭威微微点头,回身扫视着那一片碧波,幽幽道:“你先前说的对,这片湖再也看不到野禽戏水的和美景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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