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两日,郭宗谊便带着南境获得的礼物,满开封的串门。
第一家便是首相冯道,他在城中有宅,却不常住,自己在城外搭了个草庐,比农户为邻,与仆从同食。
郭宗谊领着一行人,好一通找,终于在城外东南十里,一处庄子上寻到。
庄上农户见他锦帽貂丘,鲜衣怒马,身后扈从个个着甲带刀,吓得都躲回了屋里,紧闭柴门,不敢露头。
郭宗谊无奈,百姓怕见官,不是好事,若要扭转朝廷、官员、兵丁在百姓心中的印象,需要几十年的功夫去经营,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冯道的草庐依林而结,不过三开间,以竹篾编成的矮篱笆,围出个小院,院门朝正南开,门框上堆起厚厚一层茅草,充作屋檐。
院内植有几丛箭竹,一株青柏,其余皆被开垦成菜园,眼下正值隆冬,菜地上光秃秃的,杂草也无一根。
郭宗谊下马,轻叩那扇单薄的木门,不一会,院里走出一个独眼的老仆,见到来人的排场,猜出身份,淡然地深鞠一礼:“皇长孙殿下有礼。”
“冯相可在府内?”郭宗谊问道。
“老奴这便去唤来。”老仆说道,拧身便欲回转。
郭宗谊连忙叫住他:“不必,我自去便可。”
说着,便解下配剑,提起一只锦盒,随老仆入院。
刚到门前,恰好冯道听到动静,开门出迎,见是郭宗谊,面露惊喜,连忙拱手行礼:“臣冯道,见过殿下。”
“冯公不必多礼。”郭宗谊一鞠到底,“今日冒昧登门,还望冯公见谅。”
“殿下光临寒舍,老臣的荣幸之至。”说着,冯道侧身请郭宗谊入屋,于炉边对坐,又命老仆取来珍藏的湖州紫笋,亲自烹茶点汤。
郭宗谊环视屋内,见家具陈旧,装点朴素,除了三架子书,一方端砚,便再无值钱的物什,不禁感慨:“冯公贵为首相,这日子过的也太清苦了些。”
冯道手上动作不停,哂然一笑,不以为意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老臣已历四朝,久居中枢,朝廷的官位能当的全都当过,人臣的富贵能享的早都享过,现在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南山,心中只有快乐,又何来清苦一说呢?”
郭宗谊自知失言,歉然笑道:“是宗谊着相了。”
壶水沸腾,冯道拎起茶壶,给郭宗谊倒上一杯,继而说道:“殿下您还年轻,体会不到再正常不过,少年有少年的志向,老朽有老朽的情趣,两者相生相济,缺一,则志趣低。”
郭宗谊辩不过他,只好转移话头,取出那锦盒,揭开盖,推到冯道面前:“剑南的蒙顶石花,一共六饼,冯公请别嫌弃。”
“哦?”冯道眉头一挑,来了兴致,取出一团茶饼,放到鼻下深深一嗅。
茶香入肺,五感一清,冯道舒服得眯上眼,半晌才睁开,笑呵呵呵道:“果是上好的蒙顶茶,殿下有心了,老臣便厚颜收下。”
“宝剑赠英雄,好茶也要懂的人品才不致蒙尘,冯公精于茶道,正是这几团蒙顶石花的明主。”
冯道脸上笑意更盛,他什么也不缺,除皇帝御赐,轻易不收赠礼,但郭宗谊这份礼物恰到好处,很得他心,令人难以拒绝。
“殿下这次回京,可还要再走?”冯道收起锦盒,关切问道。
郭宗谊点头:“过完上元节,便要再赴潭州。”
冯道捊着须,沉吟片刻,抬头道:“依老臣愚见,荆南的事,怕不会那么容易。”
“请冯公赐教。”郭宗谊心中微讶,拱手道。
自他势如破竹,生擒南唐大将边镐,成攻收复湖南,又正面击败南汉潘崇彻,尽得岭南二十余州,一时间声威大涨,名震华夏。
朝廷上下,也都对这个能文能武,上马治军、下马安民的皇长孙褒赞有加,极大凝聚了人心。
便是符彦卿、安审琦这些累朝名将,也都对他在岭南边走边打的战法颇感兴趣,在各自军中研究许久。
所以,朝野内外几个知情者,还有一些有识之士,都对他接下来可能对付的荆南,都持乐观态度。
冯道此言,堪称众人皆醉我独醒,说到了郭宗谊的心坎里,荆南的形势不同于楚地,他也很忐忑。
冯道饮下一杯茶,欲再倒一杯,却发现壶中茶汤已尽,便舀起一瓢山泉,再煮一开。
“茶煮三遍而无味,高家在荆南耕耘数十年,已历三世,殿下击败他们容易,想到收服荆南官绅百姓,却是难办。”冯道悠悠说道。
郭宗谊轻叹一声,颔首道:“确实如此,荆南兵微将寡,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不过水师,但我有襄、楚两地的水师在手,又曾俘淮南伪主的数百艘战舰,荆南的这一优势,也荡然无存。”
“难就难在,收复后如何使荆南官民,心向朝廷。”
冯道呵呵一道:“殿下只需使荆南官绅心向朝廷便可,老臣常年居于百姓中间,对他们心中所想一清二楚。”
“地里刨食的老百姓,其实再淳朴不过,他们并不在意现在是哪一家作主子,只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便是极大的恩德,便是百姓心目中的圣君、明君。”
“而那些官绅,才是最难打发的,素来朝政不下县,乡里的地主、致仕的官宦,恰好是朝廷管不到的一层,殿下可以在这方面动动脑筋。”
冯道久居乡野,与百姓接触极多,对朝廷不在意、管不到的基层有独到理解,他常常在想,政令为何不能入乡?若是朝廷的政令过县,那些鱼肉乡里的官绅们,是不是能收敛一点?百姓的日子是否能好过一些?
郭宗谊细细听完,心中叹服,他两世为人,于此才稍有些见解,这是个极大的命题,是整个封建社会结构上的支柱。
但冯道生于厮长于厮,居然也看得这么清楚,姜还是老的辣啊。
想必,郭宗谊起身,肃然下拜:“谢冯公。”
冯道含笑捊须生受一礼,他的治世之道,终于有人可以托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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