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有人好做官,此言果然不谬,有程知节的举荐,又在天子面前混了脸熟,能不升官吗?
驻防昭陵一个月后,兵部发下文书,出身勋贵的程处弼因功,调入千牛卫,成为天子亲卫。
而杜璟则官升一级,由游击将军晋为游骑将军,转入左武侯卫任郎将,顶头上司是大名鼎鼎的吴国公-尉迟敬德。
尉迟大将军有个毛病,喜欢揭短,而且还是当面揭,哪怕长孙无忌、房玄龄这样的宰相,稍有过失,也必然不讲情面直言指责,让人没法下台,因此与宰相们不和。
光嘴喷毒也就算了,还负功自傲,曾经在宫宴上,差点把李道宗揍成独眼龙。程处弼特意提醒他,千万别惹吴国公,非死即残啊!
滋滋,黑塔老汉-尉迟敬德,围着杜璟转了起来,揉着下巴滋滋称奇:“真的假的,十三岁从军,你那时候有枪高吗?”
尉迟刚翻完兵部转来的官档:杜璟,年十七,字千帆,绰号灰鲸,贞观六年加入凉州军,贞观九年随左骁卫大将军段志玄进击青海湖。同年十一月,参加凉州防御战,积功至宣节校尉。
贞观十年,随军编入西海道,参加曼都山、牛心堆等战。赤水源之战中,随契苾何力奋力死战,救出了绝境中薛万均和薛万彻。
赤海会战中,又阵斩一名王,被李靖嘉奖提拔为昭武校尉,正六品上。吐谷浑伏允逃跑,随侯君集、李道宗西行追击残敌两千里,俘获吐谷浑王室三人,晋为游击将军。
尉迟恭是从尸山血河中杀出来的大将军,战争有多残酷,他心里有数。他很难想象这个笔挺的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将军,是怎么在这么多场惨烈的大战中活下来的。
这份官档,幸亏加盖了兵部的大印,否则他一定认为,是市面的闲散文人写的,哄人开心的话本子。
可这是大活人,真人真事,他就不得不好奇问问杜璟是哪家的子弟,世家勋贵的子弟从军,不过是镀金,自然有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让他们在方便的时候出来立功。
杜璟嘴角微微上扬,告了声罪,自顾开始卸甲,扯开衣襟,露出疤痕交错的胸膛。
肃声道:“凉州是个好地方,那里总有仗打,末将这个要饭出身的命硬,侥幸没死而已。”
“这样的伤疤,末将的身上有很多,身上唯一光滑的是后背。因为打仗时,末将只会迎着敌人上。”
好!尉迟恭这一嗓子,着实吓了杜璟一跳。老流氓什么毛病,一惊一乍,搞得杜璟以为他得癔症了。
尉迟恭用他那蒲扇一样的大手,拍着杜璟的肩膀,爽朗笑道:“老子当了十几年大将军,从没人敢在我的帅帐里耍混蛋。”
“小子,你有种,硬是要得!”,话间,尉迟掐腰居傲道:“老子的左武侯卫,只收汉子,不像右武侯卫,什么阿猫阿狗都收。”
这话不假,尉迟恭连长孙无忌、房玄龄这样的宰相大佬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阿史那思摩一个降将了。
左武侯卫的主要职责是随扈天子、巡察治安、警戒京城安全,责任重大。所以尉迟麾下的将官,挑选的都是三荡三决的好汉。
他刚才拍杜璟的时候,用了七成的力道,这小子是纹丝未动,这说明他不仅胆子大,而且功夫很不错。这种人,正适合在左武侯卫干。
官档,尉迟恭会交给长史。杜璟新官上任,初到长安,一定什么都新鲜,尉迟恭给他十天的假期,安排好私事,然后回来安心当差。
望着杜璟离去得不背影,尉迟恭自言自语:“怎么瞧着他这么眼熟呢?在哪儿见过?”
......
大将军这关是过了,可出了军营,杜璟就犯了难-没地方住!
在长安为官,一定是要有个落脚地儿,可坊间的买卖,都要经过坊正,查户籍等一系列事,也不是一天能办完的。
就在他想着找个客栈落脚,慢慢再说。却发现程处弼那货,牵着马,已经等在对面了。
“怎么样,怎么样,老家伙有没有为难你?”
程处弼果然是好兄弟,担心杜璟被尉迟恭扫地出门,早早就等在这里。
做兄弟,心照不宣,拍了拍程处弼的肩膀,兄弟二人并肩而行。
知道杜璟还没有落脚处,程处弼从怀里掏出一份地契,普宁坊-丙字街的一套院子,是不算太大,但也足够杜璟用了。而且,这套宅子与英国公府比邻。
“行了,兄弟之间别推了。这套宅子是我家老爷子答谢你,在战场上三番五次救我性命的心意。”
既然是长者赐,那杜璟也不好在推脱了。可李勣是什么人,镇军大将军,金紫光禄大夫,正经的从二品大员,他这样身份的人,不应该住在崇仁坊吗?
左右看了看,见没什么人,程处弼低声念道:“英国公与一些勋贵不睦,所以一直住在这。哎,不说这些,你以后慢慢就都知道了。”
收了程家这么大的人情,自然要好好喝一顿,把钱袋扔给程府的家丁,兄弟俩便有说有笑向新家走去。
程家的家丁也算机灵,哥俩洗漱完,换好了衣服,人家把七个碟子,八个碗已经准备齐了。当然,最主要的是,四坛杏花村的老酒。
有些话也只能喝酒才能说,以酒盖脸程处弼,满是歉意的搂着杜璟说:“兄弟,咱们之间生死情谊,心照不宣了。”
“我是真想把你也弄到千牛卫去,老爷子也跟翟大将军说过情。可没办法,唉,规矩就是规矩。”
杜璟不是勋贵子弟,参军时告身写的清楚,所以就相当于庶民出身。去其他部队还好说,可千牛卫是天子近卫,有一样不符标准,都是不行的。
回想在战场上,无数次身陷绝境,程处弼自己都快放弃了。是他这个兄弟,一次次杀入重围,带着他杀出一条血路。
患难是患难了,可到了共享富贵之时,他却没能拉兄弟一把,程处弼实在是没脸,甚至连他家老爷子都不好意请杜璟过府叙旧。
拍了拍程处弼,杜璟摇了摇头:“处弼,那么多弟兄都死了,咱们活了下来,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在凉州戍边五年,几乎是无日不战,吐谷浑人、马匪、走私的贼人,打过多少仗,杀过多少人,怕是他们自己都数不清楚。
从吃了这碗丘八饭开始,就该有觉悟不老死在榻上。在战场上没被最后一个敌人杀死,没被最后一支弩箭射中,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幸运,是因为有人替他们挡了。
他们的命,此那一刻起,就不在是自己的,他们得为那些死去的人活着,替他们看着这来之不易的盛世。
经历了这么多,要还为官的大小起了龌龊的心思,那就他妈不配当个军人,更不配当那些英烈的兄弟。所以,程处弼没有必要自责,他根本就不在意仕途如何。
有酒的程处弼瓮声瓮气的应了一声,随即拿起酒杯与杜璟碰了一下,红着眼睛说道:“敬那些战死的兄弟!”
是的,要敬那些战死的人。嘴里发苦,心里五味杂陈的杜璟,与程处弼都弃碗换坛,一边拼酒,一边说着凉州的旧事,尤其是那些音容尤在同袍。
“薛驼子那家伙睡前喜欢哼酸曲,哼的老子头都要爆了,实在受不住了,就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那家伙不走运,还没来得急找你报仇,当晚就死于袭营。他就死在我怀里,胸口插满了箭矢。”
程处弼挑了下眉头,回怼道:“你好!张鼻涕那个废物,就该一辈子当伙夫。”
“你非给他讲什么英雄莫问出处,结果他被吐谷浑的骑兵踩成了肉泥。”,说着说着,程处弼说不下去了,举起酒坛狠狠地灌了三口。
是啊,程处弼说的没错,张鼻涕那家伙一听到打仗就哭,他怕死,担心断了自家的香火。是杜璟告诉他如何成为一个不被同袍嘲笑的英雄。
可为了掩护伤员转移,性格懦弱的人,拿起手边的仅有的盾牌,与敌军的骑兵硬抗,最后壮烈殉国。
像这样的例子,在凉州那种边地,太多了,等杜璟他们死了,就再没人知道他们当初在这里做过些什么,就像凉州的漫天的黄沙一样随风消散。
这也让杜璟想起了记忆深处的那些人,曾几何处,他在泥里打滚,与野狗抢食,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替那些枉死的人讨回一个公道。
这也是他为什么婉拒了凉州都督李袭誉抛出的橄榄枝,选择随大军班师的主要原因。他得告诉那些做尽坏事,又装菩萨的坏人,索命的阎王回来了。
其实,他得感谢千牛卫的高门槛,在武侯当差,方便多了,方便他找那些人寻仇!
望着夜空的那轮明月,杜璟的眼中浮现了出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妇人脸庞,心里是充满了矛盾。
“喝,我们接着喝!”
架起醉成烂泥的程处弼,杜璟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好好好,我们进去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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