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的功夫,叶琛就被老太太推出了房门。
叶五四不知道啥时候也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领着叶琛往祠堂走去,路边儿站满了清河村的男丁。
地面被扫得干干净净,孩子们喜欢搞破坏,感觉这么干净的地面影响心情,也想看看威风凛凛的老蔫叔,从人缝里钻出来,结果往前一步,刚踩了一个脚印,就被家里的大人拽出去,拔掉裤子,拿着藤条抽屁股。
大人一边儿抽,还一边儿骂,“你什么东西,也配跟县男走一条路,你想寻死不成!”
娃娃哇哇爆叫,“一个县男有什么了不起,将来我一定裂土封王威风八面!到时候就命令老蔫叔抽烂你屁股。”
结果自然而然地迎来了更激烈的抽打。
“舅父?我舅父是谁?”父子二人边走边聊,叶琛忽然愕然地打断了叶五四的絮叨。
“你舅父是谁?你个混账玩意,你舅父就是你娘的大哥!”叶五四有些恼火的解释道。
叶琛疑惑地看着身边儿的老头,随即笑道,“说什么胡话,这么多年没走动了,儿子做了县男,就要去认舅舅?爹,咱家没那么贱吧?再说了,娘的亲戚之前来寻咱家的,不都是穷鬼么?”
叶五四怒道,“什么贱不贱的?人家萧别驾那么大的出身,又有功勋傍身,见到郡守那次不是点头哈腰的?你就不行了?至于那些穷鬼,其实是我骗你,那是我昔日的兄弟,瞒着你娘搞的鬼。”
叶琛以手扶额,没想到啊,没想到,老爹的鬼操作还不少。
不过对于老爹的言论,叶琛还是持反对态度的,“当然不行了,这些年咱们老叶家吃苦吃得多惨?那个时候舅父去哪儿了?要不是我起来了,大哥二哥为了一顿窝窝头,能跟人家打出脑浆子来。”
叶琛直言拒绝,旋即脸色一变,看着老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是不是您忘不了娘亲那边儿的富贵,寻思着自己又没本事,想过去沾光吧?”
叶五四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手头踅摸着什么东西.........
叶琛笑着说道,“爹,您放心,您要是真的在乎这些虚的,孩儿肯定配合您......毕竟我娘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的,跟着您算是遭了老罪了。要是能够借机两家走动走动,也未尝不可,关键是我娘能同意么?”
“我听娘说,当年我可是相中了您顶天立地的那股子气势,怎么老了,不行了?”
叶五四终于忍不住了,趁着叶琛不注意,一脚踹在了叶琛屁股上,疼得叶琛差点叫出来,周围看热闹的乡亲们都瞪大了眼睛。
叶五四却一脸不在乎,“老早憋着一股劲儿想要踹你了,有俩屁钱了不起啊,连老子的烟都控制,如今更过分,敢嘲讽你爹,等你见过了祖宗,你小尾巴不得窜上天去!”
叶琛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当爹的,别管年纪多大,都是有自尊心的。
一方面担心儿子碌碌无为,活得不好,等他腿一蹬,饿死在世上。
一方面又担心儿子太过于优秀,在儿子面前没面子。
“好好说话,不然老子还踹你!”叶五四瞪眼说道。
叶琛点头叹气。
真的是,不论何时,你爹永远是你爹啊。
“你不是一直好奇你娘的出身吗?闲着没事就来我这里试探,套老子的话,想知道我和你娘当年的身份,现在又不想了?”
叶琛眼前一亮,“难道这些都与我那舅父有关?我那舅父已经牛逼到提都不能提的地步了?”
叶五四嗯了一声,随即挺直了腰身,“听清楚了,你娘姓萧,现在知道为何萧家愿意一口气给你那么多银子投资建作坊了么?知道萧家为何在朝中与你张目了吗?”
叶琛先是一愣,旋即恍然,最后叹气道,“果然,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爹,当年您呢?你别告诉我,你一个扛着锄头的乡巴佬,能降服我娘?”
叶五四沉默片刻,缓缓地说道,“嗯,一个扛着锄头的乡巴佬肯定不行,但是一个放下锄头,拿起了刀剑的乡巴佬,未必就不可以了。”
叶琛吃了一惊,失声道,“您当年造过反!”
“很稀奇么?”叶五四提起往事,竟然有几分得意之色,但往事如烟,却瞬间让他的表情暗淡下来,“当年你爹风光过,你娘眼光毒辣,一眼在人群之中相中了我,不顾家族的反对,跟我走到了一起。”
“也正是因为你娘,我背弃了当年的盟约,选择归隐乡村,你可知道,为了生育你们四个,你娘受了多少苦,你爹我废物一个,又不懂经营,都是你娘撑着........”
叶琛呆愣的看着前方,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老爹和老娘的故事,从爹的角度来看,似乎很励志,一个小贼而已,竟然娶了萧家女。
但从娘亲的角度来看,却太过于残忍了。
从娘亲的只言片语之中,就可以看得出来,娘亲是受过正统家族教育的大家闺秀,肯定是没怎么吃过苦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子,愿意为了她的家庭算计家里的每一粒米,每一块肉,这想来是当年她最厌恶去做的事情吧。
当然,更让叶琛难以接受的是,他是萧家外甥这件事情。
现在想来,萧嵩见到自己,就这么自来熟的跟自己称兄道弟,一点世家子弟的架子都没有,合人家压根就没拿自己当外人,甚至萧嵩就是当做认亲了。
而萧家子在自己的生意遇到麻烦之后,萧嵩也是一直积极奔走,力度比卢秀宁还要大。
甚至于农场的事情闹到朝堂之上的时候,萧家倾力而为,付出了那么大的努力,也不多要一点的好处,这分明已经超出了袍泽之情的范围了。
原来自己竟然跟萧家有关系,萧嵩这些日子的一切行径,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叶琛抿了抿嘴唇,看着老爹说道,“爹,孩儿这忽然冒出来一个舅父,是爹主动拉下脸来相认吧。”
叶五四叹气道,“这几个月以来,你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书生开始发迹,又是做秀才,又是搞买卖,而且引来刺史和县令的关注,甚至后面还带着军队去了山里剿匪,北海人人称颂你的大名,我也深感欣慰,但是我知道,这家业不是那么容易守住的。”
“赚钱赚得越多,你就越危险。背后没有一个庞然大物帮衬你,你娘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我心疼他。”
“事实上,你娘和我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你连王府都能得罪了,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凶险呢。”
“除非天下大乱,你让我举旗造反,我没准给你搞出来风风雨雨,真的是踏踏实实做事,你爹也就这样了。主动去联系萧家这事儿,其实我早就想了,我知道你懂得独木难成林的道理,所以自从你崭露头角开始,爹就开始联络当初的旧部,从你六叔到你八一叔,当年都跟爹有过命的交情,可大家都没啥大本事,帮不了你多少。”
“所以你的生活没啥改变,有啥好处,都要上供,天大的功劳得先让给卢家,有挣钱的机会,要分给魏家,当官的来了又吃又拿,你还得笑脸相迎,连黑齿长之一个蛮夷,都能对咱家吆五喝六,而你也竭尽所能地满足他。”
“孩儿,爹难道不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么?你肚子里的委屈,爹能不清楚么?”
“你爹,你兄长都是不成器的,孩子们虽然出挑,但难当大任,所以你就只能自己一个人支撑着这一切,孩儿啊,你有多苦,爹心里跟明镜似得。”
“你就跟那房梁上的蜘蛛一样,想尽一切办法,编织一副网,用来保护爹娘,用来保护儿女,这些日子,确实已经有了成效了,可是他真的很脆弱,经不起任何的风雨,人家那些门阀世家,些门阀世家都是积累了千年才有历经风浪而不倒的底蕴,咱家没有……”
“看你这么辛苦,我左思右想,总该为你做些什么,我跟你娘已经太平了一辈子,本来就该这样下去了,可是,我们总是寻思着,该给你找座靠山了,让你不必那么累,哪怕丢些脸面,让人家笑话,也无所谓,我儿都能落下脸来,我为什么不能?”
叶琛垂着头,听着叶五四娓娓道来,眼眶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白手起家到底有多辛苦,他太清楚了。
但是他都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做的。
上有父,下有子,自己岂能懈怠?
这些人身上跟自己流淌着一样的鲜血,自己就有责任,有义务,去珍惜他们,对他们负责。
做这一切的初衷,无所谓被不被人理解,更没必要四处宣扬嚷嚷说自己多么伟大,多么辛苦,叶琛一点也不在乎。
他没想到,他在乎的人,其实很在乎。
他更没想到,往日里总是跳着跟自己要烟抽,似乎总是不着调的老爹,竟然为自己做了那么多。
真正的父子,是心有灵犀的,苦不苦,快乐不快乐,一个字都不必说,他全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拍了拍叶琛的肩膀,叶五四叹了一口气说道,“前些日子,萧家给你娘写信了,说你已经卷入了朝争之中,就算是暂时安然无恙,但麻烦还在,让你有时间去萧家拜望。”
“孩子,爹的脸面丢完了,现在又轮到你了,你该怎么做呢?”
叶琛摇摇头,沉默片刻,忽然道,“爹,我想先去见见祖宗。”
叶五四一愣,接着笑了笑,“时间过得真快,这就到门口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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