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来到了中午的放风时间。
愿意出去溜达溜达的囚徒在狱卒的监督下排队走了出去,不愿意溜达的则继续窝着睡个午觉。
放风时间,诏狱中院布满了三五成群的囚犯。
锦衣卫们在牙房里做赌,狱卒们则是手执水火棍躲在房檐、墙阴下无精打采地监视着放风的犯人。
唯有几名当值的壮年狱卒,在高处架着几张弓弩勉强做个姿态。
“嘿,听说了嘛,姜先生那地圆神教来新人了。”哨塔上的狱卒对着同伴说道。
“哪个?”
“就那个。”
狱卒指了指老歪脖子树。
今天诏狱的老歪脖子树下有两个人,一个是疯子,另一个也是疯子。
——出来放风的狱友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按照惯例,姜星火依旧双叶障目在树荫下躺平。
马三保则保持盘膝,腰杆笔直地坐着。
“哦对了,还没问姓名?”
“马......”
马三保本欲脱口而出,可刹那间便想起了姜星火的预言,灵机一动便根据自己本名略加修改,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
“马保国,保家卫国。”
姜星火听着这个名字微微诧异,摘下一片叶子打量了马三保后说道。
“好名字!听着就像武学宗师......身材高大魁梧,面色黑红,想来是常在外风吹日晒的江湖豪客,更配这名字了。”
马三保面色微红,好在本来就是黑红脸倒也看不出来什么。
“姜先生为什么说,这‘地球’上有新的大陆,遍地金银物产丰富,却跟我大明没关系?”
若是别的时候,作为沙场磨砺多年的将领,马三保当然是坐得住的。
但今日终归是被姜星火的地球仪和预言术狠狠地震撼了两次,此时马三保好奇心反而极重。
“以大明的造船和航海技术,倒不是说越不过这些大洋,到不了新的大陆,问题还是出在根子上。”
“根子上便是,你觉得我为何要用叶子遮住眼睛?”
马三保思忖片刻,摇头诚实答道。
“着实不知。”
“光太刺眼了,用了一叶障目的法术就看不到了。”姜星火笑了笑道。
马三保觉得,这两个话题之间似乎没什么联系,但他还是顺着说了下去。
其实在今天之前,马三保都没觉得阳光是什么稀缺物品,但经历了诏狱再教育的他却有些珍惜了起来,他不认同姜星火的说法,所以感同身受地反驳道。
“人是需要光的,总待在阴暗的环境里不好。”
姜星火微微摇头,抬手指着那些沐浴在阳光下的囚徒问道。
“你觉得他们需要吗?”
不待马三保回答,姜星火继续说道。
“对于生活在阴暗环境的人来说,本来每天能吃饱睡觉就已经很满足了,你非要给他体验光明和温暖,然后又把他扔回阴暗,这不是很残忍的一件事吗?”
察觉到大智若愚的姜教主似乎话里有话,马三保心平气和地争论道:“总得给人点希望,让人无知的活在阴暗里见不到光明,才是残忍。”
“可他们注定是要在阴暗中度过余生的消耗品,知道的太多希望的太多,就会出乱子的……读过《商君书》吗?”
马三保觉得跟姜星火之间的谈话,似乎隐喻到了某些其他话题内容,但已经聊到这里了,作为极为接近大明决策中枢的人物,他反而兴致更浓了起来。
“既然会出乱子,有为何让他们每日见见光呢?”
“这里的囚徒们都是见过光的。”姜星火轻笑一声,“这叫因人制宜,说白了就是堵不如疏而已......对见过光的人来说,能让他每日见一见光,就这么吊着一丝希望,他心里就会觉得努力努力仿佛能改变命运似的,也就不会闹乱子了。”
“姜先生或许说的是对的。”
马三保怔了片刻,随后就问:“那对于没见过光的呢?”
“——吃苦耐劳是一种美德。”
闻言,马三保不由地想起了从元末开始直到靖难,那些遭受兵灾却又坚韧地寄希望于老天爷赏脸的普通百姓。
在这一瞬间他产生了某种怪异感,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姜星火摘下了另一片叶子,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他。
“你真的觉得我说的都对?”
“感觉不对,可又反驳不了。”马三保的回答很诚实。
“这便是‘为什么新大陆与大明无关’这个问题的根子了。”
姜星火拍了拍囚服,从容地站了起来说道。
“自秦统一六国以来,历代王朝,无数君王,对老百姓行的就是愚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之术,目的就是让老百姓饥一顿饱一顿的挣扎在温饱线上,从而没有能力和意愿去造反,去威胁君王的统治。”
“老百姓没见过光,没享受过温饱富裕的生活,你觉得有多少有才华的人,只因生不逢时便老死于田垄之间?”
马三保黑红的脸膛像是拧在了一起,看了看四周无人后说道:“若论出身,太祖高皇帝出身便不是老百姓吗?若是真有盖世英雄,造时势也未尝不可。”
姜星火更是大胆,轻笑一声道:“别跟我说只要有能力就能出头,元末便是时势造英雄,天下反元如烈火烹油般,没有太祖高皇帝,难道就不会有别人驱逐鞑虏建立新朝吗?”
马三保一时语塞。
姜星火言语愈发激烈,却用不温不火地语气问道:“再者说,同样是太祖高皇帝,为什么大汉的沛县就全是天下精英,为什么大明的淮西就能出那么多名臣大将?”
这个问题,马三保并没有想过,只觉得按传统的说法,便是云从龙风从虎,对于天命之君自然是有一班从龙之臣的。
容不得继续马三保思考答案,姜星火继续说道。
“这些人起来造反前都是干什么的?”
“商贾、小吏、贩夫、走卒!”
“如今不是都成了朱门权贵?”
马三保一时语塞,不说别的,只说燕军中那些如今在新朝封侯列公的,以前也只是北平行都司出身的低级军官、街头无赖、蒙古降将罢了。便是他自己也是燕王府中的太监,如今一朝登天,真的是老天安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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