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姜星火向地上啐的这一口唾沫落下。
整个现场,瞬间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连周围山呼万岁的甲士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呼喊与锤击。朱棣看着身前不远处的唾沫,神色阴沉无比!
朱棣是真的没想到,在挑明了自己身份后,姜星火竟然敢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对他行如此大不敬之事!
简直就是胆大包天!难道就不怕被诛十族吗?
亏得自己还允许道衍奔波数百里,去解决姜星火家乡的麻烦,真真是不识好人心“父皇息怒啊!”
朱高煦在旁边急忙上前求情,隔开了两人,并伸手拉扯朱棣龙袍的衣袖。
“千错万错,那都只是儿臣的错,儿臣不该拉着姜先生讲课,跟姜先生没关系···可惜,他话音刚落。
砰--!
朱棣一掌拍在他的胸膛之上,直接把不敢抵抗的朱高煦震翻在地,发出巨响。“小畜生!两天不打胳膊肘开始往外拐了?”
不过倒在地上屁事没有的朱高煦,面上惶恐,内心却是一喜,按照他对父皇的了解,朱棣有时候就像个老小孩一样,挺倔、挺好面子的。
若是硬跟朱棣当面对着顶牛,不给朱棣这个面子,那朱棣真的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方孝孺练子宁都是在明显不过的前车之鉴。
此时父皇有了個动手的出气筒,面子能缓一缓,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朱高煦看到了父皇身后的大哥,赶紧眼神示意。
朱高炽也连忙上前劝说道:“父皇息怒!此间定是有些误会之处,说清楚就好了果然,朱棣面色稍霁。
然而此时的朱棣,怒气依旧没有消散,一声低吼。“都给朕滚!”
朱高煦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大哥眼神示意着,一人从密室里搬了一张椅子过来,放下来随后离开了院落。
几个呼吸后,院落周围不仅变得渺无人烟,连只天上飞鸟都被赶走了。院落中,只剩下了姜星火与朱棣。
看着神情平静孤傲的姜星火,正昂首看着他,朱棣反而收敛了面上的怒意,紧紧地抿起了嘴。
此时的朱棣,仿佛是从沙场上点兵归来的老将,他一袭黑色龙袍在冬日风中猎猎拂动,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
他有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威仪,却又同时带着冷冽的肃杀之气。姜星火目光沉稳坚定,毫不畏惧地凝视着对方。
两道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在一起。半晌,朱棣缓缓地开口问道。
“想必,这一切你已经都知道了。”“我不喜欢别人窃听我。”
姜星火长身负手,淡淡答道。
朱棣顿了顿,帝王的骄傲,不允许他低头向姜星火承认些什么错误,朱棣话锋一转。
“姜先生刚才说枉视朕为一世英雄,想来是心里话。”
“朕,此时也同样有一句埋藏在心底的话,想问姜先生。”姜星火平静地注视着他,朱棣缓缓开口。
“朕该叫你姜先生,还是......姜仙人?”姜星火挑眉问道:“我是谁很重要吗?”
“当然!”朱棣重重颔首说道,“朕不会允许任何人扰乱大明······也包括神仙之流。”
“所以,告诉朕,你真实的身份。”
“朕知道,姜先生或许不怕死、不怕折磨,但姜先生,一定也有自己的目的,这个目的只要发生在大明,那就绝对绕不开朕。”
姜星火沉默了几息,自己与朱棣的正式见面,甫一开始,就充满了火星撞地球的剧烈冲突感。
而这,自然也是姜星火刻意为之。
原因再简单不过,便是那句话,姜星火与朱棣,注定不是贤臣明主把臂言欢、纳头便拜的关系,姜星火的目的,从来都不是给皇权当狗,而是在这个时代,不得不依靠皇权,推行自己改变世界和未来的理想。
所以,既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姜星火也不能直接把对话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双方的见面与对话,更像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平等谈判。姜星火不会无条件的付出,也不会一毛不拔地索取。僵持了片刻,还是朱棣说道:“坐下说吧。”
姜星火与朱棣,各扯过一把椅子,相对而坐。
两人从针锋相对地站着对立,到面对面坐下,空气中紧张的气氛,顿时舒缓了少许。
姜星火缓缓开口,解答了朱棣长久以来埋藏在心头的疑惑。
而姜星火的答案,也是他沉思了很久后,结合时代背景,所能够想到的,最恰当的回答。
“正如你所想,我是谪仙人。”
闻言,朱棣的心头,顿时掀起惊涛骇浪,他不可置信地瞪起眼睛,看向自己对面这个满身书卷气的青年,似乎哪怕心里清楚,但一时半会儿还是无法将他与传说中于天上俯瞰人间的仙人在一起。
但转念间,朱棣却又觉得这个答案才算是真实——若非如此,世间何来这些前所未见的知识?若非如此,天底下怎会有那般烛见万里的眼界?预测未来的恐怖能力?
“既然你都说了,你是谪仙人,你为何······”
朱棣眉头紧锁,目光复杂地盯着姜星火。
他虽已猜到几分原因,但还想确认一番,毕竟,世上并无真实存在的仙人,所以即便真的有,也应该在三十三重天上高高在上、睥睨凡间万物吧!
可面前之人,虽然有种种解释不清楚的神奇之处,但从肉体上看,分明就是一介普通的凡人!
“为何来此?”朱棣再次问道,语气颇带着些质问。
听出他话音里隐藏着的怒意,姜星火不动声色地扬了扬唇角。
“我的一切超凡能力,都是“谪仙人”这个身份,所带给我的。”“而我,不止轮回了这一世!”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朱棣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了。“我的每一世,都经历了不同的朝代。”
姜星火唇角微笑着,继续对朱棣说着,话语里的经历却冰冷的让人心寒。
“第一世,我曾在夏宫怒斥夏王无道,以人为牲。”“第二世,我曾在南北朝时,见流民绝望挣扎。
“第三世,我曾在睢阳城下,守安史叛军。”
“第四世,我曾在王屋山边无法渡河,眼见岳飞北伐功败垂成。”“第五世,我曾见证女真蔡州覆国,天道轮回。”
“我记得在这一世之前的时候,那是大明未来的好几百年后,我亲眼见证了那个女真人第二次建立的王朝盛极而衰。”
“我曾经于历史长河的源头向后眺望,亦曾于岁月的彼岸翘首期盼。”
“我见过你在未来所建造的紫禁城的风采,甚至亲手抚摸过你留下的一砖一瓦,而你现在看到的世间一切,只是我在其他几世的几百年前就已流逝过的岁月。”
姜星火认真地看向眼前的永乐大帝。
“朱棣,我曾无数次在史书上见过你。”当姜星火的这句话,话音落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朱棣的心头升起来,但他却没有动弹,这不像他以往对待敌人的方式。
在所有人的印象中,朱棣早已将自己当成是这个世界最强势的君主,也唯有这种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姿态才能彰显出朱棣帝王的威严和荣耀。
可是现在,他竟然被姜星火用如此平静的口吻说着自己的事迹,仿佛是站在另外一个角度,与他探讨着他自己的命运轨迹。
“这······怎么会?”
朱棣的内心深处产生了一丝疑惑,与微不可查到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惊惧。
这微小的惊惧,虽然在他百战余生后早已坚若磐石的心中,并不能掀起任何波澜,却无疑是种下了一颗迟早会生根发芽的种子。
这颗种子,名为命运。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身负超凡之能,却仍旧甘愿做一个放浪形骸的普通文人。”
姜星火的双目直视着朱棣,那里闪烁着灼热的光芒,好似烈焰燃烧。“因为我曾经以为,未来永恒不变,我的参与并不能让其改变。”
“可我在诏狱讲课的过程中,逐渐发现,你似乎是能改变那个未来的人。”“然而,刚才的你,让我失望了。”
这样的话语使得朱棣陷入了沉默之中。
“历史潮流,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则亡。
“不妨放下你心中的成见,仔细想一想,如果工业时代的火铳射速更快、装填更快、射程更远、威力更强,你真的还认为,你天下无敌的幽燕铁骑,还能像几年前那样依靠马速,随随便便冲过由金属和火药组成的死亡之地吗?”
朱棣张开嘴巴欲要反驳,但又闭合上了。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靖难之役时,南军火铳手用三段击组成的“铁雨”。
如果这个“铁雨”的密度、速度、杀伤力、距离变得全方位提高,哪怕骑兵再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又真的不会沦落到姜星火口中那一万蒙古骑兵的结局吗?
朱棣不知道。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军事理念动摇了,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但朱棣很快意识到,关于姜星火,他还有更重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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